1262年,7月10日,小暑第28日,泰安州。
“死韃子,!”
張弘范將隨身佩劍從一名東海白甲兵右肩處的盔甲縫隙之中拔了出來,怒氣仍然沒有消散,情急之下罵了一句在蒙軍中很政治不正確的話。
他旁邊的士兵們則管不了這么多,見老大沒有搜身的意思,便一擁而上,從這具尸首身上扒起盔甲來。
這東海銀甲之精良是他們前所未見的,隨便抓到一塊板甲片,來這一趟也值了啊!于是在他們的你爭我搶之下,你拿一件頭盔我拆一件肩甲,后來連白馬甲(東海雇傭兵的內甲是白色的,以與正規軍進行區別)、作訓服和里面的臭烘烘的絲綢汗衫也不放過,一直把這名烈士渾身上下剝了個精光,露出濃厚的胸毛和閃亮的光頭。
這是一名東海義勇師勇敢營的女真雇傭兵,自小在遼東山林長大,穿山越林如履平地。也正是因此,他和勇敢營中的其他女真人被派到了西側的山地戰場,騷擾正在進攻青陽軍山寨的蒙軍張弘略部,為宋軍青陽夢炎部提供支援。
這些女真士兵一進了山林,果真如魚得水,借助山地中崎嶇的地形和盛夏濃密的植被,神出鬼沒對蒙軍發動了無休止的襲擊。
他們本就有強健的體魄和熟稔的格斗技巧,東海軍又給他們配上了精良的半身甲(包括頭盔、胸甲、肩甲、護手和兩片簡單的裙甲,去除了其它部位以節省負重,和成本),在不成陣型的混戰之中簡直所向披靡,以一當十不好說,但以十敵百那可真是可以試試的。
他們確實也這樣試了。上百白甲兵就這樣分散成多個小隊,在山林之中潛越,然后突然暴起對攻寨之中的蒙軍進行襲擊,令他們防不勝防,不堪其擾。蒙軍的攻寨進程因此大受影響,攻了半天(其實沒多少時間)也沒什么進展,氣的張弘略和張弘范兩兄弟直跳腳。
張弘范于是領了一隊從濟南帶過來的張家子弟兵,試圖攀上宋軍山寨西南邊的一處小山,居高臨下對營寨中進行襲擊,以策應主力攻寨。為了防止白甲兵騷擾,他還特意選了一條幾乎沒樹的石壁攀登。可是沒想到,居然連這里都有他們的身影!
當時張弘范等人正在爬山,結果一塊大石頭后面突然跳了七八個白甲兵出來,先是用弓箭嗖嗖射了一輪連珠箭,放倒了好幾個,然后又提著刀子沖了過來,大概是看到了張弘范的黑甲與眾不同,二話不說就吼叫著朝他殺了過去……
然而張弘范自幼練武也不是蓋的,他周邊的衛兵也都是說一不二的好手,雙方亂戰起來,張家很快占了上風。不過白甲兵們顯然沒有什么騎士精神,見討不到便宜,說走就走,靠著盔甲硬吃了幾刀之后,紛紛向外一滾,就順著陡峭的山勢逃走了,追兵只能望石興嘆。只有一人技藝不精,轉身時露了破綻,被張弘范一劍刺中要害,不得不留了下來。
張弘范罵完之后,想起了這次的正事,于是將劍入鞘,取出背后的長弓,督促屬下們道:“快點,上山,給宋狗們點顏色看看!”
于是隊伍又動了起來,這次前面再無伏兵,他們很快就登上了山頂。
這座小山不算高,但也足以對周邊一大片區域一覽無余,而這個一覽無余,當即就給他們帶來了恍如隔世一般的驚訝:
“什么,右軍潰了?什么,前軍也潰了?什么,我們左軍的后路被堵了?”
“哈,原來是張兄啊,別來無恙啊!”
前方的士兵興高采烈地抓著一員大將押到了陸秀夫面前,陸秀夫看著總覺得有點眼熟,然后一下子想起來此人就是前幾日在寧陽縣襲擊他的那支騎兵的首領,不禁愉悅地打起了招呼。
張弘范此時頭盔掉了,頭發披散著,身上的盔甲濺了不少血跡和泥土,一副狼狽到了極點的樣子。聽了這話后,他抬頭朝陸秀夫一看,片刻之后就認出了此人,尷尬之余還小小的有一點慶幸,既然是“熟人”,那多少會好說話些吧?
“哈……哈哈,居然是陸……陸中尉,果然你我緣分未盡啊!貴軍技藝精湛,在下棋差一著,今日敗于中尉之手,在下服了!”
在東海軍的第一道戰列線追殺蒙軍前軍的同時,高正見左右無事,便帶著剩下的兵力去把西邊張弘略他們的后路給堵了。張弘略所率的左軍有六個千人隊,接戰之后經火炮轟擊和勇敢營騷擾損失了一些,仍然有五千左右的兵員,實力并不算差。只是他們未曾預料到前軍會敗得如此之快,未在側翼留太多兵力防守,大部隊散布在山林之中進攻宋軍山寨,遭到來自背后的攻擊猝不及防,很快陷入了混亂。
不巧,隨著前軍潰兵漸行漸遠,逃出了火炮的射程,西炮陣也騰出手來,對右翼戰場進行了全力支援。
這么一來,張部就陷入了一個兩難的境地之中。如果繼續亂作一團,那么會被組織度極高的東海軍各個擊破,但如果集合整軍,又必然會招致炮陣的集火轟擊,然后恢復之前的狀態。這個樣子,還打個屁打?各級軍官試圖組織了幾次反擊,無果之后,便開始想辦法突圍了。
當時他們所面臨的形勢,北邊是宋軍的山寨,西邊是茫茫無邊的大山和密林,還有神出鬼沒的白甲兵,南邊是步九營,東南邊是工一營,東邊是步十營和炮陣,外圍還有一些銀甲騎兵在巡梭,簡直是十面埋伏。張弘略也拿不準主意,只好讓將領們各帶一部,自行選擇突圍方向,希望多面出擊擾亂他們的布置,借此多少能逃出去一些。
張弘范就帶著自己的那隊兵,選擇了東南方工一營的方向。當時,他敏銳地看了出來,這個方向的軍陣是最凌亂的!呃,這也難怪,工一營是最近才組建的,成員有相當一部分都是主業工兵的鐵道兵,隊列訓練當然不會有專業步兵營那般完善了。張弘范果然不愧是名將種子,一眼就看出了這一點……然而并沒有什么卵用!
工一營也知道自己的薄弱之處,所以也沒和兩支友軍一樣殺進去搶功,只想著老老實實把這個角落守好就行了,隨營帶了好幾大卷備用的鐵絲網過來,把這片防區圍了個結結實實……然后就遇到了沖進來的張弘范他們!
張弘范他們并非沒看見這些鐵絲網,只是看見了也仍然選擇闖了進來。當初吐里哈沖陣的時候,張弘范在帶隊攻山沒注意到,即使注意到了,也不會把他們的全軍覆沒與眼前的這幾道細線聯系在一起。他只覺得如此淺薄的障礙,翻越過去簡直易如反掌,相比走遠路繞過去,還是直接闖過去來得快些。
表面上看起來確實是這樣,但是當他們來到鐵絲網跟前的時候,卻發現這東西不簡單。明明遠看只是一根細細的線,近看卻是精鐵做成的,這倒也不算什么大問題,張家軍手上的鋼刀連盔甲都能砍穿,難道還奈何不了一根細細的鐵線?
……呃,還真奈何不了!
若是把這鐵線放在石頭上讓他們砍,肯定是一刀兩斷兩刀四段。但現在它是懸空的還有韌性,刀砍上去,鐵絲一晃就卸開了力道,一堆人用力劈砍了好一陣子也沒破開。
沒辦法,有這時間還不如攀過去呢。可是這么一攀,就又發現了不少問題。鐵絲上到處是倒刺,稍有不慎就被劃了個遍體鱗傷,當然,對于身披甲胄的冷兵器士兵來說問題不大,但是穿了鎧甲活動就不方便,想攀過去必須靠別人協助才行,這就又浪費了不少時間。等他們費了好一頓功夫跨越第一道鐵絲網的時候,工一營的士兵們已經在第二道鐵絲網之后列好隊形用看猴戲一般的眼神看了他們半天了……
這下子就很尷尬了。向前沖,還有另一道鐵絲網,向后撤,還是要翻越鐵絲網回去,于是只能進退兩難,被動挨打,在連綿的彈雨中不斷撲街。最后,工一營的士兵們干脆推倒了鐵絲網,主動向蒙軍發動了刺刀沖鋒……然后就把張弘范給陸秀夫帶來了。
現在張弘范見了陸秀夫,也不敢放什么狠話,只得嘴硬著套起了近乎。
陸秀夫繼續笑而不語,他身邊的一個上士卻急了,指著陸秀夫的肩甲說道:“什么中尉?看清楚點,陸營現在是上尉了!多學著點,以后用得著,省得等陸營升少校的時候認不出來!”
戰時的晉升速度不是平日可比。上次陸秀夫立功之后,被火線提拔為了上尉,擔任第一戰斗工兵營的副營長。考慮到正營長未設,那么他就是實質上的一營之長了。現在他肩甲上佩了三顆星,在如今群星璀璨的東海軍中也算第一梯隊了。泰山之戰過后,想必又會有一波晉升潮,屆時校級軍官的無形天花板必然會被突破,也不知道其中會不會有他一份呢?
“哎,不要胡說,休得與張將軍無禮,”等部下吹捧完之后,陸秀夫及時止住了他,然后把張弘范扶了起來,指著南邊慘烈的戰場說道:“將軍也看到了,北國此次大敗,必將大傷元氣。在下可以斷言,這只是他們一連串失敗的開始。張兄如此勇武,何不棄暗投明,為華夏正統效力呢?”
他也就是這么一說,實際上東海軍沒有任用降將的傳統,俘虜想投軍倒是可以的,但得從基層做起,張弘范就是投了過來也是個大頭兵。
“陸兄的好意心領了,不過我乃皇帝親封的安肅公之子,怎能令父親蒙羞……”張弘范畢竟是有原則的,下意識地就拒絕了他的勸降,但是話說出口之后,突然察覺到一絲不對,尷尬地抬著頭看向了陸秀夫。
“哦?”陸秀夫著實驚訝了一下,然后看向張弘范的目光中帶上了一點奇貨可居的味道,“張兄竟是安肅公之后?失敬失敬啊!……呵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