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是勞工部的周弘文,在部里負責檔案管理,平日喜歡在內部刊物發表一些指點江山的文章。史若云剛才看到他來,還有些奇怪,但是聽到“救市”一詞之后,還是忍不住一下子站了起來,問道:“是什么辦法?”
周弘文還沒開口,帶他進來的紀萍萍就先笑著說話了:“別急嘛,周弘文這幾天一直在我們部宣傳,還跑去儲蓄所調研,最后拿出來的這個方案我覺得很不錯的,來聽聽吧。”說完,她熟練地拉出兩張椅子,招呼周弘文坐到了史若云的辦公桌前。
周弘文坐在三個女強人中間,有些拘謹,又看了看白洛,然后把手中的文件遞到了史若云面前:“不好意思,只準備了一份文件,還請首席先過目吧。”
史若云看著眼前厚厚一疊紙堆起來的文件夾,有些眩暈,隨手翻了兩下:“老周,準備這么多東西,也真是辛苦你了。《關于通過向市場投放信用以解決當前經濟危機的一攬子解決方案》?嚯,這名字可真夠大的,給我們講講唄?”
進入了正題,周弘文有些激動了起來,但很快壓抑住,清了清嗓子,開始按照早就準備好的說辭講解起來:“關于我們現在面臨的經濟危機,首席你們肯定比我更清楚,這危機可不簡單,我們東海商社作為膠州港的領導者,必須得擔起救市的責任來才行。”
史若云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大話怎么說都行,關鍵是怎么做啊。
周弘文繼續說道:“……但是救市不是一句話的事,怎么救市,首先得看這市場有沒有救。”
他這么一說,史若云有了興趣:“那你說,市場還有救嗎?”
“當然是有救的。”周弘文確定地點了點頭,“市場陷入癱瘓,直接原因是西邊的市場受到了打擊。但如果量化分析的話,在膠州進行的南北貿易,向南出口的比例差不多占了45,進口再轉向西出口只占35,剩下20是其它海貿和內部消化掉的部分。在西去的這35里面,受到影響的最多不過一半,就算它20好了。為何這僅僅20的部分受到影響,會導致幾乎大半的海貿會陷入癱瘓呢?”
史若云聽了,先是陷入了思考,后又露出了贊許的表情:“沒錯,是這樣……實際市場真正的縮減并不大,但這跟谷賤傷農是一個道理,需求減少一半,在供貨量不變甚至增長的時候,利潤并不會只縮減一半,而是相互競價打壓,價格會降到把50的商家逼死的境地,剩下的50自然也不會好過。”
白洛也接著說道:“而且,南下的商船雖然理論不受影響,但是他們采購北貨的資金大部分是來自于出售南貨的收入的,現在南貨賣不價,北貨自然也就沒法買多少了。這種疲軟隨著產業鏈傳導下去,一層一層都會受損。”
周弘文朝她們把大拇指一豎,說道:“既然道理大家都明白,那么問題就好辦多了。市場雖然受損,但是大體骨架還是在的,只是其中的一個環節被嚴重破壞,所以導致整個鏈條出了問題,那么我們只需要修復這個環節,問題就迎刃而解了……”
說到這里,兩人有點理解他的想法了,不過……白洛大瞪著眼說道:“老周,你不是想讓商社把積壓的南貨都買下來吧?”
周弘文連忙擺手:“不是,怎么會,我們哪有那么多錢?我的想法是,向市場注入信用,讓資金再流動起來,信用,信用可以理解吧?就是通貨,cy……”
白洛又驚了:“難道你要我們印鈔票去買?可不能這么敗家啊!”
東海商社通過儲蓄所系統發行了銅幣本位的儲蓄券,目前運行良好,要說印鈔也是能印的,但股東們目光長遠,不愿意為眼下一點小事就敗壞了信用,更傾向于細水長流,獲得更長遠也更巨大的利益。現在聽周弘文的意思,怎么像是想動這個心思了?
周弘文漲紅了臉:“不是,我像那么目光短淺的人么?發鈔這事牽一發而動全身,不是我們現在能搞的。我的意思是,發鈔不如發債。”
“發債?”史若云抬起頭來。
周弘文點頭道:“現在市場面臨的問題是流動性不足,那我們就要注入流動性。印鈔票這手段太低級了,我們不需要用。按照后世的成熟經驗,增加流動性有兩個辦法,一是投放基礎貨幣,二是信用擴張。信用擴張這個需要一個成熟的銀行系統,我們暫時搞不了,但可以考慮投放基礎貨幣,也就是金、銀、銅等貴金屬以及債券……”
“等等!”史若云前面聽著還好,到后面突然懵了,“‘債券’?這怎么跟貴金屬放一類的?”
周弘文終于露出得意的笑容:“這就要從貨幣的本質說起了。貨幣天然不是金銀,而是一般等價物,只要價格穩定、易于交易的東西,都可以用作貨幣,債券難道不正符合這個特點?”
他頓了頓,又比劃道:“舉個例子吧。假設我現在欠了首席你一百兩銀子,你找門來討要了,但我手頭沒錢,只有白部長給的一張借據,證明她也欠了我一百兩,你要不要?”
史若云看了看白洛,笑道:“這得看白部長肯不肯把這一百兩給我了。”
白洛立刻說道:“首席來要,哪敢不給啊!”
周弘文接著說道:“白部長為人一向守信,肯定會給的。因此首席你拿到借據后甚至不需要立刻找她要錢,可以反手再找別人把它用出去。這張借據,在這里就起到了一個貨幣的作用。”
史若云若有所思地說道:“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信用良好的債券,就等同于貨幣?”
周弘文露出笑容,后仰到椅背:“就是這個意思。而信用最堅挺的債券,就是‘國債’了,后世美元的發行,實際就是基于國債的……”
史若云又撓起了頭:“等等,基于國債,又是什么意思?”
“呃,”周弘文沉思了一會兒,又從桌的筆筒中抽了幾支鉛筆出來,比劃道:“還是舉個例子吧。假設一個王國一共有一千貫銅錢在流通,那么國王借了一百貫的國債,會產生什么事?”
他把左手握住的鉛筆抽了一支到右手,又塞了一塊橡皮到左手:“這一百貫從民間移動到國王手里,國王發行了相應的一百貫債券。根據面所說的,如果這個國王信用很好,債券就能當成銅錢用。對于民間來說,可流通的通貨是九百貫銅錢加一百貫債券,總額不變——不僅如此而已!”
他鄭重地把右手的鉛筆又插回左手:“國王把那一百貫銅錢借到手,不是為了存著好看的,而是為了花出去購買物資的,最終還是會流回民間。這樣一來,民間總共就有了1100貫通貨!”
史若云倒吸了一口涼氣:“借了國債,民間的通貨非但不減,反而增加了?!”
周弘文微笑道:“就是這個道理。極端情況下,這個王國甚至可以一枚銅錢都沒有,全靠國王的債券維持經濟流通——后世的‘現代國家’,就是這么玩的了。”
白洛這時出聲問道:“那這么說,豈不是跟印紙鈔沒多大區別?”
周弘文笑道:“半斤八兩,烏鴉一般黑,但還是有些區別的。印鈔是單方面的行為,也就是‘我監督我自己’,能否控制發行量全憑自律,而自律往往是很不靠譜的。而發債是雙方的行為,國王發債得有人愿意買才能發得出去,而且債券是要付利息的,發得多了對自己也是個負擔,所以控制得要相對好一些。”
史若云心有戚戚地說道:“說到底,發鈔的難點不在于發而在于收。發鈔有什么難的?隨便印就是了,零隨便填,但真那么搞肯定就把自己玩死了。如何控制住發鈔的節奏,取信于人,才是關鍵。”
“對啊!”周弘文一拍手,“這個道理很顯而易見,不光我們知道,古人也是知道的。你看,宋朝發會子是按“界”的,每次發鈔必先收回一界才發下一界,保持總量穩定;蒙古人發鈔也要建立兌換所,保證鈔與銀之間的兌換。他們都明白得很嘛!
可是,明白歸明白,但當你真的手握發鈔大權的時候,怎么還能控制得住濫發的誘惑?現在我們也看到了,會子三界齊發,大幅貶值;金國也發過鈔,玩得比宋朝還亂;蒙古人的鈔票現在看著還行,但歷史的元朝后來也忍不住誘惑開始超發,最后變成廢紙;后世那例子就更多了。我們不能走他們的老路,所以我說發鈔不如發債。”
“是啊,但說歸說,又怎么落實……”史若云看向了桌周弘文帶過來的那疊厚厚的文件,“呃,這就是操作規程?”
周弘文將文件拿了過來,從中翻出畫了好多氣泡圖案的一頁,轉了個方向放在桌,說道:“我簡單講講吧。
第一步,我們先發債,收集現金,不光為了救市,還緩解現在的財政壓力。這個債券,我們暫且先叫它‘特殊時期專項基金原始兌換券’吧,簡稱金原券,呃,以之為誡。首先是賣給本地土豪們,他們就算今年生意不好,往年埋在地里的錢還是有一堆的;還有濰、莒、沂一帶的豪強,也都攤派些,我們現在風頭正勁,誰敢不買?
第二步,設立債券交易所。土豪們被攤派了債券,心里肯定是不爽的,而且也未必放心,多半會想著出手止損。與其讓他們自相交易擾亂市場秩序,不如我們自己下場,設立交易所,讓他們可以出售這金原券。當然,初期他們急于止損,市價多半會比面額低一些,這時候我們就可以出手救市了——實際就是用第一步收集的資金去把金原券買回來,不會虧的。一張金原券,我們一貫賣出去,09貫買回來,還賺了01呢。當然,這不是為了賺那點錢,而是為了抬升市價,讓民間意識到債券是可以穩定換錢的,然后才能增大發行量。
第三步,救市……”
“等等……”周弘文說到一半,史若云已經看懂他的意思了,沒來得及吐槽金原券的名字,就指著文件下面的內容說道:“第三步,通過發行債券,我們就有了一筆財政外的資金可以用于救市了。可以通過儲蓄所對南貨商人發放一筆定向貸款,讓他們以手中貨物為抵押獲得資金,但這個資金不能提現,只能用于從指定的本地商人處購買北貨。而另一邊,本地商人必須購買足夠的金原券,才能獲得資格加入這個體系之中去出售自己的貨物,這也保證了我們的資金充足。只要這個體系循環起來,整個市場就盤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