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2年,7月2日,立秋第17日,濱棣路,陽信縣。
耶律古乃率部進入了已經被高麗軍進占的陽信縣城,看著城墻上散亂的高麗軍士,終于松了一口氣。
三萬大軍想有序調動是很困難的,更何況這四族軍隊之前從來沒配合過,于是只能次第前進。高麗軍和一部蒙古騎兵再加上熟悉地理的漢軍作為先鋒,為大軍探路和開路搭橋;東遼軍緊隨其后,向兩翼散開以防敵軍偷襲,順便打打草谷;最后才是塔察兒親率的本部人馬和一路征召來的漢軍,后者要負責運輸糧草,而前者要負責遮護后者以免被神出鬼沒的冒險者給劫了。
他們從樂陵縣渡河進入棣州地后,明明是在自己的地盤行軍,卻像是進入了堅壁清野的敵境一樣,在缺吃少穿的荒野中提心吊膽地行軍了好幾天,現在終于平安到達了一個堅實的據點,也算是一次階段性的勝利了。
陽信縣城不大,但托東海軍的福,城中居民已經被遷走,到處都是空屋舍,所以幾千人馬也安置得下。高麗軍之前已經進去住過一晚,將里面簡單收拾了一下,現在其中的大部分又出了城,去了東南邊繼續往厭次縣的方向開路,收拾出來的屋舍正好給東遼軍進駐,也是方便。
東遼軍雖然是契丹人所建,但時隔百年,已經失了大遼朝軍律的傳承,與其說是軍隊,不如說是部族的聚合體,散漫的很,一進城就爭先恐后尋好屋子去住了。中間還發生了些爭執,更有些人不去休息反而挨家挨戶闖進去看能不能找到什么遺留的財物的,當然絕大多數情況下都失望而歸了。耶律古乃也不去約束他們,只是簡單給部下分配了一下區域和任務,之后就徑直上了城墻,觀察起周遭的情形來。
其實也沒什么好看的,陽信縣周邊平原百里,一馬平川全是荒廢的農田,根本沒什么險地,最多看看水脈的分布罷了。不過,他這么一登城,還真讓他看到了些心驚肉跳的東西——幾十名騎兵從東南方狼狽地奔逃過來!
城上的高麗兵也發現了這個情況,叮叮當當搖起了鈴向城內示警。城門兵開始關閉大門,剛進城還沒安生多久的東遼軍再次喧嘩起來,不少人都跑上了城墻看熱鬧。耶律古乃看到這幅亂象,終于生出一股怒氣,大聲命令各千夫長約束住自己的部眾,然后點了一百余人,上馬出城朝過來的騎兵迎了過去。剛才他看得分明,無論是衣甲還是發式,這些騎兵都該是自己這邊的蒙古人。
耶律古乃一馬當先,率領部下攔住了奔逃的蒙古騎兵們,然后就發問道:“呔,是什么人?前面出了什么事?”
這些蒙古兵當中也沒有職位太高的,收住馬力之后見來者氣度不凡,也不敢太張狂。其中一人策馬前出,答道:“南邊,南邊賊人來了,全,全穿著銀甲,鋪天蓋地,不知道有多少,兇猛得很!高麗軍被困住了,我們對抗不過,只得回來報信!”
“什么?”耶律古乃倒吸了一口涼氣,然后上去拉住那名騎兵,厲聲說道:“具體是什么情況?速速說與我聽!”
厭次縣是棣州州治,濱棣路的中心城市,位于后世惠民縣東側,距離土河不遠。蒙軍要想渡過土河前往濱州,就必須得從厭次過,所以高麗軍確保了陽信縣之后沒多久,就緊接著往厭次縣進發了。
兩縣相距并不遠,也就三十多里地,不過途中有不少河流,而舊有的橋梁已經被肆虐的東海軍和冒險者破壞,所以高麗軍只能一路搭建浮橋過去,費了些功夫,第一日只行了十里出頭。探馬倒是摸到了厭次城邊上,確認了城中的東海守軍并不多,于是他們就先在野外扎營一晚,第二日再繼續前進。
然而這第二日卻讓他們大吃一驚,探馬剛散出去沒多久,就探知到土河邊上有大批東海軍渡河,而且船上下來的都是有馬的騎兵!一部分好手仗著自己弓馬嫻熟,趁著大軍尚未完全渡過來的時候上去試了試對面的身手,結果被打了個大敗虧輸落荒而逃。還好對面追擊的功夫不咋地,大部分探馬還是逃回了高麗軍的營地之中,報告了這一壞消息。
由于探馬將敵軍渲染得來勢洶洶,主將王綧不敢怠慢,當即命令剛拔營沒多久的部下停下,就地再次扎營待敵,同時也趕緊派人回陽信報信,請后方趕緊來援。
不久之后,便有鋪天蓋地的銀甲騎兵從南而來,將高麗軍營地團團圍住,一場生死對決開始了!
“這,這就是傳說中的東海軍?”
王綧看著營外虎視眈眈的東海騎兵,驚訝地張大了嘴,這銀光閃閃的全身鐵甲,這整齊的軍陣,天下竟然有如此精銳之鐵騎?就連皇帝手下的怯薛也沒這么——不過如此吧?
王綧是高麗王族子弟,現高麗國王王禃的堂兄。在王禃之前,就是他去蒙古人那里充當的質子,被王禃替換掉之后,他也沒返回高麗,而是繼續在忽必烈手下帶一支高麗降軍。
他其實是早就知道東海商社這方勢力的。這幾年商社到處開拓貿易渠道,不少商品流入蒙統區,王綧作為高麗國族,自然能享受到這些高級商品。他對其中亮晶晶的玻璃器和極合高麗人口味的辛辣調料尤為印象深刻,當時對東海這方勢力的感受頗為正面的,沒想到居然有一日會與他們刀劍相向,更沒想到他們一介海商居然能養出這么精銳的騎兵!
他看了一會兒,仍然想不出該如何應對,于是他只好轉頭向旁邊的洪俊奇問道:“茶丘君,東海賊軍勢如此之壯,我們該如何應付?”
洪俊奇看了他一眼,沒好氣地哼道:“怕甚?賊人尚不足千數,縱使鐵甲嚇人,也不能朝營寨沖來送死。探馬已回陽信報信,我們只需緊守營寨即可,遼軍片刻可至,屆時我們里應外合,定能殺散他們,賊人不過是來送死罷了。總管你還是約束好自己的部下吧!”
這支軍隊是高麗軍,軍中士兵也都是高麗人,但他們中的大部分卻不是從高麗來的,而是從沈陽調撥來的。
此事緣起于當初蒙古與高麗之間的反復戰爭。早年間,高麗有一員大將洪福源投降了蒙古,但后來高麗復叛,洪福源在高麗呆不下去,蒙古人便把他和他的部下安置到了當時已經曠無人煙的沈陽路,設立了一個高麗萬戶。后來又陸續有高麗軍將投降,也統統安插進這個沈陽路高麗萬戶之中,使得這個萬戶的情況非常錯綜復雜。
當初,高麗萬戶由洪福源統領,洪福源在軍中的地位可謂說一不二。但是后來,王禃入質,替換了舊質子王綧,王綧便被發遣到了高麗萬戶之中。他到了這里,眼見洪福源的權勢,開始起了歪心思,便向蒙哥打小報告說洪福源有造反的心思,試圖借蒙哥的手做掉他,自己再憑借王族的身份把大權奪過來。
蒙哥可能是被他蒙蔽了,也可能是早就有了削弱洪家的意思,所以真的就“聽信”了王綧的讒言,把洪福源處死了。不過之后,蒙哥也沒把高麗萬戶的大權交給王綧,而是就這么懸置著,只給了他一個千戶的封民,王綧也沒辦法,只能認了。
再之后,蒙哥身死,忽必烈即位。當時洪福源的第二子洪俊奇在蒙軍之中效力,有幸在征阿里不哥的時候親見忽必烈,面陳父親的冤屈。忽必烈聽了之后“非常感動”,親自為洪福源平了反,并且扶持洪俊奇登上了高麗萬戶軍民總管的大位。自此之后,洪俊奇便對忽必烈感激涕零,忠心可鑒,一生為忽必烈南征北戰,立下了汗馬功勞。歷史上定高麗、征日本、伐南宋、平乃顏,都有他的身影。
不得不說,蒙哥和忽必烈這兩兄弟真是會玩……
說現在。高麗王王禃想著派兵給朝廷助戰,但他這個國王只是個象征,權力很有限,大政被權臣把握。而這些武家出身的權臣一向與蒙古人不對付,雖說名義上臣服了,但要讓他們出兵給蒙古人賣命,那是想都不要想的。所以王禃發令派兵助戰,其實從國內出不了多少兵,大部分兵力都是由沈陽的高麗萬戶提供的。洪俊奇和王綧兩人就是在此時帶兵加入了南征的隊伍之中。
顯而易見,王綧可謂洪俊奇的殺父仇人,跟他同處一軍,可真是把洪俊奇惡心得不行。但正是忽必烈和塔察兒的權術,故意把這兩個仇人捏在一起,互相監督互相競爭,省得高麗人團結起來。
這套競爭機制倒有些作用,之前王部和洪部是分兩軍各自行動的,相互不服,干活倒真算麻利。但剛剛他們遭遇了東海騎兵的突襲,便不得不緊急聚在一起。這種時候,洪俊奇自然不會給王綧好臉色看,不過他是個合格的將領,也不會特意搞什么內斗出來。
見洪俊奇沒有讓自己去送死的意思,王綧便放下心來,看著外面說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營寨之外,銀甲騎前后散開,將高麗軍的大營團團圍住。這讓王綧等人莫名產生了一種時空錯亂的恍惚感:以前不都是我軍騎兵圍住敵方步兵然后隨意拿捏嗎?怎么到自己出征的時候,就反了過來,我方步兵反而被敵方騎兵給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