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3年,2月17日,驚蟄28日,中央市。
一次本來簡單明了的金融改革,卻在東海商社這個小池子中激起了遠超預料的震蕩。不過史若云尚未意識到盟友的背刺,還因與季國風達成了幕后交易而沾沾自喜,仍然在一如平常地工作著。攤子越來越大,各類事務也堆積如山,除了最近的金融改革,還有對新得地區政治地位的處理等事,就算沒有政敵搗亂,也夠她忙的了。
她現在正靠在椅背上,拿著一本嶄新的《簡明字典》翻著。
這本字典是文化部的精心之作,多年來花費了大量力氣編纂,還引入了不少外援幫忙,比如在東海國吃了好幾年閑飯的文天祥——這家伙在去年底已經被召回南宋,可惜沒能見到這部字典的正式出版。
受限于當下的印刷和裝訂技術,《簡明字典》沒有后世字典那般袖珍,用了六號紙的規格(等同于A6,也就是1/4張A4紙),長度約15cm,厚約2cm,沉甸甸的。封皮用了一張紅紙寫著標題四個大字,有些單調,但以現在的眼光來看還算精美。
相比硬件規格,這部字典更重要的是里面的軟件,也就是近萬個漢字及其注釋。其中重點注釋了2333個簡化字的意義及用法,排版也是按照東海特色的拼音排序的。對于當下的儒生來說,這本字典顯然有些離經叛道,而對于股東們來說,卻分外熟悉好上手。
史若云手上的這本是多次校對后的最終版,很快,它就將批量印刷出來,送往各學校、工廠、軍營及其它相關機構,與業已鋪開的小學教材配合,成為學生工人士兵們讀書識字的好幫手。
“很好。”她合上字典,站起身來,“我們這‘東海國’湊合了這么多年,不倫不類的,如今聲名都打出來了,也該正規化了。這教育事業,就是正規化的第一步啊。”
她把字典放到桌上,又走到墻上掛著的一副地圖邊。這份地圖是一份《東海國政區圖》,不過卻并非正式出版的印刷品,而是在一副地形圖基礎上手繪的。畢竟,去年來東海國的實控區一下子擴張了一倍,新的行政區劃尚在制定中,也沒法正式出版印刷。現在這份地圖上就有不少涂改的痕跡,其中一個個小黑點散布各地,標示著當今東海國境內的各縣城。
“今年結束前,每個縣都至少要有一所小學,這是計劃的第一步……還有,交通網絡……”
她退了一步,又從中央市開始,觀察起了地圖上連接眾多黑點的幾道線條。這些線條是“千里路計劃”中規劃的全國路網,只有寥寥幾筆,盡可能將絕大多數城市都連接了起來。不過,當前只有中央市周邊的幾段線條是表示已修成的實線,其余大多數都是“計劃中”的虛線。“還有四年時間,不知能不能看到路網連接起來……”
史若云上任之后,進一步深化了從張正義時代就開始的甲/乙項目改革。這一改革旨在將東海商社早期混亂的工作內容區分開來,將那些可盈利的商業性項目歸為乙類項目,由商業化的邏輯自主運營,而將長遠的非盈利項目歸為甲類,由管委會領用財政資金執行。這教育和基建兩項,就是典型的甲類項目,管委會若想將自己的權力從最初的幾座直轄城市擴張到全國,這兩項也是重中之重。
“還是得一點點來啊!”她笑了笑,然后抄起一支鉛筆,在地圖上畫了起來。
這次她不再是涂點或連線,而是用線條將數座城市圈到一起,相互之間分割開來。原本東海國的國土分為十個州,每個州只有兩三個縣,實在是嫌小了些,隸屬關系也有些混亂。因此前陣子經管委會和全體大會討論后,決定將這十個州重新劃分為八個郡,中央市等核心地區設東海郡,原寧海州改威海郡,登州萊州合并為蓬萊郡,濰州及周邊設濰坊郡,密州莒州并為日照郡,萊蕪周邊設萊蕪郡,沂州改臨沂郡,海州改連云郡。這個方案經多次討論變更,史若云已經爛熟于胸,憑記憶手繪出來,竟是一個不錯。
根據管委會的規劃,原本已經存在的工作組機制將改組為正規的管委會派出機構,每郡一個,由三到五個股東帶隊,設置財政局、文化局、交通局等必要職責部門,形成“小管委會”,將當地管理起來。
“東海、蓬萊、萊蕪、連云已經有了派出機構,接下來只要再派出去四個,就能把八個郡都管起來了。八個分管會,恐怕得上千公務員才能有效運行,還是得招人培訓。過幾年等人夠了,還可以儲備一批,然后逐漸下沉到縣……”
想到這里,她不由得皺起了眉頭。張正義時代,為了盡快穩定秩序,除了幾座直轄城市,其余縣城都給予了較大的自主權。這在近期確實省事了,但長遠來看……很麻煩啊。
史若云坐回了椅子上,轉著筆思考了起來:“本來,戰爭打贏了,正是攜威削藩的好時候,但地盤一下子大了一倍,又沒那么多人力去折騰了,短期內還是只能推進到郡一級……只是派個縣官過去倒也行,但行政還是只能依賴當地吏員,效率還不如自治呢,而且卸磨殺驢太難看了點……新得地區倒是簡單,威海郡也好說,之前許了程從杰五年時間,今年也到期了,不過該怎么操作呢?”
她思考了一會兒,覺得錯綜復雜,又看了看表時間差不多了,干脆先不想此事,收拾起了桌子。
過了幾分鐘,在鐘表即將指向9:00的一刻,辦公室的門敲響了。
“請進!”
隨著一聲樞響,現任安全部長林博穎從門后走了進來。
史若云站起身來,笑道:“說九點就九點,你還是這么準時啊。”
林博穎擺擺手:“早就到了,吃著蛋糕等著呢,這不是怕首席大人有什么事在忙,所以踩著點過來。怎么樣,沒事吧?”
“沒事,就等你了。”
說著,兩人在辦公桌兩邊對坐下來。
林博穎把一份文件放到了桌上,轉了個方向推給史若云,說道:“這就是今年的征募預案了。”
四年前,安全部制定了“五九軍制”,每年立冬征募一批義務兵入伍。這一軍制在去年的作戰中發揮了重大作用,不過去年戰時多批征召新老兵員入伍有些打亂了節奏,而且地盤擴大后必然也要相應地擴充軍力,所以今年安全部就準備重新制定一個更大規模的定期征募方案,現在有了初步預案,就拿來給史若云過目了。
史若云接過文件,簡單翻了翻,就笑了出來:“三年內擴軍至兩萬,你們胃口可真不小啊。”
林博穎一副輕描淡寫的樣子,說道:“沒什么嘛,我看了一下上次統計組高源報的數據,現在控制區內估計有二百萬人口,兩萬也不過才1么。我們這個計劃,就叫‘1計劃’。”
1的常備軍比例,在古典時代是個常見的數值,小國會高一些,大國會低一些,但是受限于生產力、行政能力和安全需要,一般不會偏離太多。像宋朝幾千萬人口常備幾十萬軍隊,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而女真、蒙古全民皆兵,不大的部族動輒拉出幾萬兵,又是典型的反例。以東海商社的能力,征募1的人口入役,并不困難,甚至再多一點也未嘗不可。
“但是有什么必要呢?剛打完仗,有什么敵人需要那么多軍隊去對付呢?而且我們的東海軍養兵的標準可比其他勢力高多了,召這么多人那可是要花錢的啊!你不是不知道吧,前陣子金融改革那么大風波,不都是沒錢鬧的?”史若云道。
林博穎擺手道:“沒那么夸張吧,之前我們擴軍到一萬多人,在膠東地區不也占比1甚至還高了?現在無非是復制到新得地區罷了。而且都是義務兵,要不了幾個錢,平時就算不打仗,也能幫著修橋補路什么的,不浪費。”
史若云搖搖頭,說道:“義務兵就省錢了嗎?津貼雖然不多,但是一年十五貫的飲食衣物,還有訓練打的火藥鉛彈,再算上裝備和其他費用,一年三十貫打不住啊!就算兩萬全是義務兵,不也要六十萬貫?全體大會怎么會批這筆錢?說真的,與其召這么多義務兵,反倒是數量更少但更精銳的志愿役更好接受些。”
林博穎認真了起來,說道:“不……首席,你這不能光看支出,還要看收益和社會效應呢。今年財報還沒出來,不過我猜,跟往年一樣,來自頃田戶的收稅效率要遠高于一般民戶吧?”
頃田戶一年兩稅能繳納的物資大約折合1015石糧食,與一般民戶差距并不大,但是征稅效率完全不可同日而語。稅務部對頃田戶有完全的直接的掌握,而且頃田戶一般比較富裕、服從商社領導,所以交起稅來也比較痛快,交十石至少能到賬八石。而一般民戶的征稅效率就慘不忍睹了,核心地區還好些,控制力薄弱的偏遠地區和自治地區,民戶交十石租稅,能到商社手中兩石就不錯了。這兩年,隨著退役兵的增多,來自于各公社的稅源逐漸從零頭變成了一個不可忽視的數字。
“確實這樣,不過……”史若云又快速翻看了一下文件,有點理解安全部的意圖了,“你們是說,把義務兵當種子,花點錢‘種’下去,等他們長成頃田戶了,就能給我們提供穩定的稅收了?嗯……”
林博穎點頭道:“是這個意思,而且,”她把身子往前探了過來,“我還有個沒寫上去的想法,那就是,我們是時候推出一套公民體系了。”
“公民?”史若云思索了起來。
這個概念并非她第一次聽了,早在戰前就有部分股東提出類似的議案,主張做出一定貢獻的居民可以被登記為公民,比如退役士兵、商社勞工、納稅額達到一定標準的居民、正規院校畢業生等等。只是沒有立竿見影的效果,而且之前忙著備戰沒有資源去操作,所以一直沒有實行。
她看了看林博穎,她這是想推進此事了?只是,“我不是反對,不過這對我們有什么好處呢?”
林博穎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看著她,過了好一會兒,才笑著說道:“首席,你現在已經把自己的立場完全放在統治者一邊了啊。”
史若云臉一紅,下意識地要辯駁,但轉念一想又不對,理直氣壯地說道:“難道不是嗎?不光我是,你和劉小白也都是實打實的統治階級啊!”
林博穎擺手道:“我不是說你不對,我們現在的確是統治階級了。只是,首席啊,我們這些統治階級的利益何在?或者說,我們的利益和普通的國民是相悖的嗎?”
“不相悖么?歸根結底,我們擁有的資源都是從國民手中收取上來的……”史若云一不小心把真心話說了出來,然后頓了一下,又一邊思考著一邊說道:“但是,不管有沒有我們,普通國民都是會被其它統治階級剝削的。而我們在剝削的同時,還發展了生產力,改善了他們的生活,這是雙贏嘛。”
林博穎笑著拍了拍掌,說道:“是這樣啊。所以,我認為,實際上我們這二百人的‘統治階級’在根本利益上是與國民一致的——因為整個國家都是我們的,而國家是由國民組成的,國家的利益就是我們的利益,也就是他們的利益。”
史若云也笑了出來:“沒錯……啊,聽君一席話,感覺坐在這民脂民膏修成的大樓里都心安理得不少了呢。不過,這跟‘公民’又有什么關系呢?”
林博穎說道:“雖說大方向上是這樣,但細分的話又不完全一致。國家是由國民組成的,但不是每一個國民的利益都與國家一致。官僚可以投降,商人可以為錢資敵,真正的底層反正誰來都是受剝削也無所謂,平時還好,真正的危急時刻都靠不住。只有中間這不上不下的因我們建立的東海體系而收益的一群人,才真正與國家休戚相關,才真正與我們利益一致。這些人就是我們需要爭取的對象,為此,必須要有一個制度將他標識出來,也就是公民體系了。”
她繼續說道:“先不說那些假大空的,實際上,之前已經產生的頃田戶雖無公民之名但也有公民之實了。他們享受了國家的好處,也就是一塊大面積的耕地和對應的優惠稅率,因此也必須要盡義務,也就是在戰時被征召入伍,不然頃田就沒了。這樣的公民,關鍵時刻很有用,而又不會像地主官僚那樣有可能威脅我們這二百人的地位,正是我們真正的基本盤,不應該多多益善嗎?”
史若云沉默了一會兒,又拿起桌上的文件翻了翻:“倒也是這么個道理,從這個角度來看的話,擴軍計劃也可以考慮了。只是,像你這樣說,公民權利義務要對等,頃田戶有田地制約,但其它不種地的公民怎么辦?成為公民沒什么特別的好處,也就不好對他們進行制約啊。”
林博穎聳聳肩:“鬼知道,大會二百人呢,總不能全讓我出主意吧?不過,稅務部不是在籌劃普征商稅和所得稅么?我看就可以搞個歧視性稅率,公民少征,其他人多征。”
“倒也是個辦法,聽著跟某某某對異教徒征的什一稅差不多。”史若云感覺有些頭疼,“但這商稅的事牽一發動全身,要是稅率不同,說不定會有一般商人詭寄在公民名下避稅的事發生,還得慎重……”
林博穎哈哈一笑:“那就得勞您費心了。公民的事先不說,至少今天這征募計劃能過了吧?您先看著,我還有別的事要忙,先回去了!”
“哦……那慢走不送了!”
在林博穎走后,史若云認真地思考起來。金融改革、稅制改革、行政改革、擴軍、公民體系……前后一系列問題碰撞起來,在她腦中攪成了一團亂麻,但是隨著思索的進行,又逐漸清晰起來。
“重新梳理一下,重要的不是把機構建到哪一級……”
史若云開始在筆記本上做出了批注。
“而是從上到下,自下而上,培養一個易于管理且有共同利益的階層!”
她翻開一頁新紙,在上面豎著畫出自上而下的管委會體系,又畫出平行的縣域自治體系。隨后,她又在旁邊寫上“公民兵”和“稅制”兩個圈,感到豁然開朗。
正當她想要奮筆疾書,將新計劃記錄下來的時候,門卻又敲響了。
“請進。”
進來的是她的秘書,慎重地將一份標記為“秘密”的信送了進來。
史若云見發信人是孔嘉誼,有些奇怪,拆開看過之后,表情就變得一陣紅一陣白,忍不住怒喊了出來:“這老孔是在背后捅刀子啊!他想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