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3年,5月7日,芒種15日,開京碼頭。
今日距離逐日號初次進入禮成江,已經過去了半個多月。
對于東海人來說,這種延遲令人難以忍受甚至都覺得有些無禮了,但對于高麗人來說,僅僅半個月就準備好了與他們的接觸,已經是難得的高效率了。
高麗人的使者名叫林衍,是金俊的親信愛將。當年,金俊扶持高宗(王禃之父)、迎立王禃,林衍也在這個過程中發揮了重大作用,帶兵擊敗了許多政敵,鋪就了通向權力之路。
與金俊一樣,林衍也是堅決的反蒙派,甚至比金俊更激進。金俊對蒙古人也只是消極對抗,而林衍則主張主動反抗。歷史上,林衍受金俊壓制,一直沒有實現主張的機會,直到1268年,兩人發生了沖突,林衍發動兵變,滅亡金俊一黨,此后便立刻廢除了王禃,扶持王禃的弟弟王淐為新國王,并立刻恢復了對蒙古人的敵對,此后引發了忽必烈的干涉。
當然,就東海文化部的水平,還原中國歷史都苦了他們了,就更別指望能知道這些偏門的高麗史了。所以,符凱偉和黃鶴對這背后的事情一無所知,只當林衍是個普通武臣,按照一般的禮節接待了起來。
東海人對待林衍的心情是十分輕松的,因為在他們看來,這只是一次普通的外交和商業接觸;而林衍和他背后的金俊對待東海人則非常慎重,因為在他們看來,這是決定高麗國合縱連橫生死存亡的大事。
在他們眼中,高麗是蒙古的藩屬,而東海國是大宋的藩屬,兩者理論上是敵國。他們東海國來高麗,是想干什么?是出于華夷之辨興師討伐呢?還是試圖聯合高麗對抗蒙古呢?
若是前者,那么聽說東海人可是正面打贏過蒙古鐵騎的,他們要是攻來了,高麗有勝算嗎?若是后者,那么他們能給與高麗足夠的支援頂住蒙古大軍嗎?
這可是一招不慎就滿盤皆輸身死族滅的關鍵抉擇啊!
所以,林衍今天過來,可是憂心忡忡的。
他沒有強求東海使者去開京城內會面,而是在碼頭附近搭了個棚子邀請他們談話。
這正合符凱偉和黃鶴兩人的意,這下就不用冒鴻門宴的風險了。而林衍想的其實是,若是東海正使進了開京,那便是高麗“私通敵國”的大事了,若是東海人最后沒有援助高麗的意思,那這無異是惹了一身騷給蒙古人留下把柄,還不如就在碼頭上把事情攤開,就算搞不定也可以推脫說他們只是普通商旅。
符凱偉仍然留在船上坐鎮,以免高麗人真的埋伏了刀斧手被一鍋端。而黃鶴則在腰間別了兩把白虹手槍,仔細檢查過保險(之前因為手槍走火而傷到自己的案例已經不下十起了)之后,便在幾名海軍的護送下,去了棚子邊上與林衍會面。
林衍的隨從見他們沒有攜帶弓矢刀劍,也沒太防備他們,只搬來一把椅子,請黃鶴與林衍隔了三米遠相對坐著。
黃鶴對此也不太在意,命海軍在外列隊,自己進了棚子與林衍打起了招呼。
林衍看上去年紀與他相仿,也就三十多歲,身材高大魁梧,一臉絡腮胡子,今天為了低調,特意穿了一身常見的青色長衫,一副普通路人的打扮。
他見到黃鶴后,起身行禮用高麗口音的漢話說道:“在下林衍,來者可是東海國使?我國受蒙韃欺壓,為免落人口舌,沒法讓國使覲見大王,只能用此陋節招待,真是失禮了,還請見諒。”
黃鶴一愣,他本來還以為見了高麗官方人物,對方會質問濟州島的事情呢,沒想到居然這么客氣,于是也換上一副笑臉說道:“無妨無妨,能見到林兄,便是在下的榮幸了,在下黃鶴,忝為東海國高麗特派外交大使。來人,把禮物呈上來。”
話音剛落,身后的一名海軍水兵便把一個檀木小箱子打了開來,里面是東海商社的傳統饋贈佳品禮義廉恥四維玻璃碗套裝。
如今的玻璃碗,相比最初的那批品質已經有了巨大的提升。專注于玻璃器制造的東海市白沙谷工藝品廠鑒于現階段東海玻璃如何改善也難以完全透明的事實,干脆放棄了在這方面的努力,轉而試圖在玻璃中混入各種礦物,調制出更好看的顏色。現在的四個碗,分別是深綠、淺綠、深紅、藍綠四種顏色,在匱乏色彩的當下看上去很是令人矚目。
林衍見了這套珍貴的禮物,果然一下子感到驚喜,連連道謝,然后命隨從鄭重地收了起來。“真是有勞黃大使破費了,嗯,此禮不可不回,這樣吧,一般的粗劣物估計黃兄也看不上,我家里藏著幾支百年的山參,明日我便差人送過來。”
兩人又客氣了一會兒,黃鶴便直奔主題,說道:“不瞞林兄,我們這次過來,是希望能與高麗國達成更緊密的合作關系的。”
林衍聽了,臉色一變,連忙問道:“難道是大宋有與高麗結盟對抗蒙韃的意思?”
黃鶴一愣,你這還真是正牌高麗人啊,好歹官面上南宋還是“朝”呢,你們這就想著與他們平起平坐了?“朝廷那邊,官家和賈相自有安排,他們是怎么想我也不好說,我們這次來,只是代表我們東海國自己的意思。當然,若是貴國有意驅除韃虜,我國必會啟稟朝廷請求支援的,貴國若是需要武備,也可在我們這里購買。高麗與東海是一衣帶水的鄰邦,我們自然應該互通有無,開放貿易……”
林衍前面聽著,只是有些失望,合著你們什么忙也不準備幫,就來空手套白狼了,但等到后面聽到“一衣帶水”一詞的時候,突然色變,聲調都升高了:“什么,東海國有覬覦我高麗之意?難道借蒙韃的手取了濟州仍不滿足嗎?”
“一衣帶水”此詞是隋文帝說的,指的是一江之隔的陳國,他剛說完這話,就揮師南下滅陳了。顯然,這是火藥味非常足的一個典故。黃鶴沒深究傳統文化,想到這么個詞就隨口說了,但林衍是學過經典的,一下子就聽出不對來。雙方對此的理解顯然南轅北轍了。
黃鶴沒意識到這一點,見到林衍冒出火來很是奇怪,怎么說得好好的,突然就談崩了?但就算沒思路,也能反應過來問題是出在戰爭威脅上,于是他連忙解釋道:“林兄不要誤會,我們對高麗是友好的、友善的、合作大于競爭的,怎么會有與高麗發生沖突的想法呢?再說了,我們剛打完一仗,已經疲憊不堪,而高麗武德充沛,我們怎么會有得罪高麗的想法?”
聽他拍了一頓馬屁之后,林衍勉強冷靜了下來,狐疑地問道:“那么,貴國真的只是想與我國通商互市而已?”
黃鶴松了一口氣,說道:“正是!兩國遠隔海外,有何必要起刀兵呢?相反你我物產各異,正可以互通有無。若是貴國能批準我國商人于高麗各處貿易,合法納稅,那必然是對雙方都互惠互利的大好事。”
林衍這下子是徹底失望了。
到頭來,原來這幫子東海人對高麗的軍國大事是一點都不關心,只是在乎那點商賈的小利。
不過想到這里,他又開始充滿了自信。如果這樣的一群商人都能打贏蒙古人,那么看來所謂的蒙古鐵騎也不過是外強中干罷了。這么看來,大高麗國擺脫蒙古自立還是很有希望的,以前輸了只不過是上面無能罷了……
至于東海人這邊,通商也沒多大益處,反而容易驚動蒙古人打亂他的計劃,于是他便起了拒絕的念頭:“黃兄不必說了。通商之事,或許確有些蠅頭小利,但進來那些細軟玩物,與國無益,反倒會腐蝕我高麗勇士之武德,不要也罷。更何況,東海國于我還是有奪島之仇的敵國,哪能這么容易就和好呢?若真想通商的話,先把濟州還來吧。當然,國事歸國事,黃兄這個朋友,我還是愿意結交的。我也不愿讓黃兄不好交差,這樣吧,若是提前通報的話,東海國可三年來我高麗一貢,如何?”
黃鶴聽了,差點要被他氣笑了,這高麗棒子居然能自大無知成這樣!
一瞬間,他腦子里就轉過了七八個武力開邊強迫通商的念頭,但很快冷靜了下來。
打,未必不能打,但要是選擇武力解決的話,功勞就又是軍方那些丘八們的了,反而顯得他這個外交官只能躲在炮艦后面狐假虎威,這可不是什么好事。
于是,他最終決定再爭取一下,對林衍說道:“林兄且慢。通商之事,怎能說與國無益呢?古語道,富國強兵,首先國要富,才能強兵啊!國家多了稅賦,不就能養上更多的精兵了嗎?至于說海貿貨物是細軟玩物,那也不盡然……來人,去取件‘玄武’過來!”
在林衍驚異的目光中,一個水兵飛快地跑到船上,領了一件閃閃亮的東海制式的胸板甲回來。黃鶴笑著掂了一下,遞給林衍,說道:“林兄,你看這甲如何,可能入你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