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2年,12月28日,新蔡。
蔡軍圍城打援的意圖很快就實現了。
來援的元軍雖然有信息優勢,但發現并沒有將蔡軍嚇退之后,也只能前進到新蔡城附近現身了。他們并未直接從讓開的北門入城,而是與城中守軍聯絡之后,在城西北找了個地方開始扎營,對著南邊的蔡軍做出了進攻的姿態。
他們現身之后,實力就比較好判斷了。高達站在高高的望臺上,用望遠鏡觀察著他們的陣容,雖然無法完全看真切,但憑借他幾十年的軍旅經驗,還是做出了比較準確的估計:“人數約莫三千,其中大半都是騎兵……哼,韃子就是馬多!咦,有人過來了?”
在高達的視線中,一名黑甲元將帶著一隊騎兵繞過城西的蔡軍陣地,直達城南的大營。
他正對著營墻上的炮口絲毫不懼,走上前來,對著里面喊道:“我乃別的因大帥麾下千夫長馬邇哥,請你們的大將出來說話!”
高達聽了之后眉頭一皺,別的因他是知道的,此人是克烈部貴族,在潁州擔任屯田達魯花赤。這么說來,這次率領援軍的主將就是他了,既然如此,那么同在潁州的李珣豈不是兇多吉少了?
他還想知道更多的消息,但他貴為國公,自然不能與這等小將對應,只派了一個營將出去應和。
馬邇哥倒也無所謂,直接把一個木匣子拋了過來,說道:“李珣圖謀不軌,陰謀被大帥挫敗,彼已授首!爾等南蠻無故犯邊,乃是彌天大罪,但別的因大帥尚存慈悲之心,若是爾等就此退兵,并納銀賠罪,亦可饒恕爾等。不然,這個匣子便是爾等的下場了!”
營將命士卒將匣子撿來,打開一看,大驚失色,連忙派人呈上了望臺。
副將接過盒子,將蓋子打開,里面果然是一枚人頭:“這,這難道就是李珣李總管?”
高達瞥了一眼——并沒認出來,因為他和李珣并沒見過面,但這也無關緊要了:“或許吧,但事已至此,別的因都打過來了,是真是假也無所謂了。哼,撂兩句狠話就想誆我退兵,當我高達是嚇大的嗎?告訴他,要戰便戰,少廢話!”
話傳下去之后,馬邇哥也不意外,趁勢朝著大營高聲邀戰道:“既然如此,擇日不如撞日,明日你我兩軍便擇地會戰吧!我們大帥敬重高公是英雄,戰場便由高公決定,如何?”
高達聽了,先是一愣,然后笑了出來:“這小將是在激我啊!別的因手下大半都是騎兵,想攻下我軍經營多日的營壘可是難上加難,便想激我主動出營去與他們野戰!”
副將說道:“國公英明!既然如此,不理他們便是,若他們有膽,就攻過來罷。”
“不,就出去與他們野戰!”高達反而燃起了斗志,“防守固然有利于我,但單靠守怎么把別的因趕走?不趕走他,我怎么取新蔡城?哼,他或許是憑恃騎兵眾多,以為野戰對他有利,殊不知,現在時代變了!我這有五千如臂指使火槍兵,臨危變陣如吃飯飲水一般自然,難道就懼了他?就依他的意,明日在西南小松林北會戰!”
消息傳下去,馬邇哥得了答復,果然滿意,遙遙朝望臺上一抱拳,說道:“國公果然是英雄膽色,那么,明日便戰場上見真章了,后會有期!”
說完,他便帶著手下,一溜煙地回自家營中了。
第二日,高達留下輔兵和一千戰兵守營,帶著六個步兵營、一個炮兵營和半個驍騎營共計近五千兵力,去了西邊由他選定的戰場上。六個步兵營前四后二,每個營都排出了經典的三行橫陣,拉出了一道長長的戰線,而高達親領炮兵營和驍騎營居中坐鎮。
對面的元軍人數要比他們少一些,但是騎兵占地面積更大,因此戰線長度也不亞于他們。他們排出了一個炮兵和步兵居中、騎兵位于兩翼的陣型,意圖一窺便知。
果然,在兩軍主將象征性地出陣隔空問候了一陣之后,元軍騎兵便首先發動了進攻,從兩翼各出一支數百騎規模的隊伍,向蔡軍包抄了過來。
“哼,雕蟲小技。”高達對此絲毫不慌,做出了恰當的應對,“傳令天甲營、地乙營,變化空心方陣,傳令神威營,裝填彈藥后向左右瞄準!”
天甲營、地乙營就是位于第一道戰線兩端的兩個步兵營,基干兵員和其他幾支新軍一樣,都是火槍配刺刀的純火槍兵。他們成軍后還是第一次真正上陣,不過這幾年的訓練可都是高達親自抓的,雖然緊張,但在旗號的指揮下,還是很快變化成了空心方陣。
高達雖然一副穩坐泰山的樣子,但他手下的將領們可沒這么自信,一個個都提心吊膽地看著氣勢兇猛的元軍騎兵接近。
不過事情的發展很快就令他們驚喜過望,那些不可一世的騎兵撞上看上去不堪一擊的空心方陣,卻完全無法突破,只能用弓箭騷擾,沒什么戰果不說,反倒被排槍放倒了不少。
這還沒完,當他們分流到兩道戰線中間的時候,早已在中間準備好的十二門龍吟炮立刻開火,炮彈砸了過去,再度加劇了他們的混亂。
這可真是揚眉吐氣了!
“好,記下這一筆,戰后放賞!”在一片馬屁聲中,高達慷慨解囊,不過并未掉以輕心,“繼續看著!”
元軍騎兵第一波攻擊受挫后,一部分向后撤離回去,另一部分則不死心,繼續深入,試圖騷擾其余幾個并未結成方陣的步兵營。但是在主將的指揮下,遭遇騷擾的部隊也很快結成密集的方陣,擋住了他們的攻勢。這些騎兵無法,只得悻悻從縫隙中退走了。
高達得意地捋著胡子:“很好。所以說,在訓練有素的火槍兵面前,韃子騎兵根本討不了什么好嘛!好,驍騎營動一動,把散騎逼退,接下來就該我們進攻了……咦?”
出乎他的意料,別的因似乎并不死心,在第一波騎兵退回來重整之后,派出了第二波騎兵繼續進行騷擾。高達對這種愚蠢的舉動嗤之以鼻,干脆來了個以靜制動,保持陣型不變,等待騎兵自己撞上來送死。
“不對,國公快看!”
在騎兵上前騷擾的同時,元軍的中軍炮陣突然動了起來,馭手揮舞起了鞭子,十多門六馬牽動的火炮向前突進,兩旁的步兵也踩著鼓點跟了上來,還有一部分騎兵也庇護著兩翼一起前進。
高達聞聲看了過去,很快理解了別的因的意圖,這是用騎兵吸引蔡軍的注意力,然后讓火炮前進轟擊!
“嚯,原來是有后手呢……讓神威營轉向正前,打掉韃軍的火炮!”
不過他對此并不很在意,元軍的千斤炮比起他手上的龍吟炮還差了一截,炮戰我有優勢!
果然,龍吟炮靈活地轉向之后,開始向襲來的元軍火炮開火,雖然乍然開火很難命中,但還是給他們造成了一些麻煩。
但很快出乎他意料的事情就發生了。元軍火炮在進入兩里內的有效射程后停了下來,一部分炮兵開始布置火炮,另一部分則掘土堆起了胸墻……這道工序本來得耗費不少時間,但出奇的是,兩旁的騎兵飛奔了過來,在炮位前扔下了一堆裝著泥土的麻袋,炮兵們把麻袋堆在了火炮前,很快就堆成了有效的防御工事。
當年滕軍主動出擊與元軍交戰,炮兵工事發揮了重要的作用,這個經驗后來也被交戰雙方及其盟友學去,高達自然也知道。他現在看到元軍表演出了漂亮的一手,不由得贊嘆起來:“咦……還真有一套啊。”
他還有閑心贊嘆,是因為他自己的神威營炮陣也已經修建了防御工事,對射起來并不吃虧,而且自己這邊還有精準度優勢,打下去早晚還是自己贏。
但他很快就笑不出來了,因為元軍的火炮布置好之后,并未對著蔡軍的炮陣射擊,而是直接朝著他們的步兵方陣打起了炮!
火炮對射多困難啊?隔著八百米的距離,本來體積頗大的炮車看上去也就只有一個小點了,前面還修建了遮護用的胸墻,只露出一點點炮口的空隙。以滑膛炮的精度,想在這個距離上恰好把炮彈打進這個小空隙,那豈不是癡人說夢嗎?
所以,干脆就不管了,直接朝著步兵方陣打!那么大個的方陣,還不是一打一個準?而且現在前后幾排都重疊了起來,一炮下去一連串能穿好幾個,不正是最能發揮火炮威力的時候嗎?
于是,詭異的一幕就出現了。蔡軍這邊先進的龍吟炮對著元軍炮陣一陣猛轟,但要么打空,要么打在沙袋上,打了半天,愣是一門炮都沒打啞。而元軍那邊雖然火炮要差一截,但對于挨炮彈轟的蔡軍士兵來說,再差也是完全足以致命的!
這些炮彈不斷飛過來,擋擋不住,躲沒法躲。蔡軍畢竟只是初上戰場的新兵,就這么站挺著挨炮轟,士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快速下降,眼看著就有崩潰的勢頭了!
“這……”高達這下子就傻眼了,這可怎么辦?
副將很快出了個餿主意:“國公,改方陣為橫陣,讓步兵們上前去把炮陣拔掉吧!”
高達瞪了他一眼,這不是明擺著的餿主意嘛:“旁邊還有騎兵環伺,這時候變陣,豈不是白送人家一場大潰?……天哪,正是這個!以騎兵逼迫我軍結陣,再以炮兵轟陣……騎兵原來是這么用的?”
戰爭進入火器時代之后,步兵的地位崛起,騎兵的作用有所減弱,若是兩個兵種正面硬拼,多半是騎兵要吃虧。但是,這并不意味著騎兵就沒用了,他們不但在偵察、遮蔽戰場、追擊時能發揮重要作用,還是步騎炮戰術配合的重要一環。就像現在蔡軍面對的劣勢一樣,如果一支軍隊沒有一支堪用的騎兵,那么在面對敵方優勢騎兵的時候,就不得不讓步兵結成方陣以對抗,而這種密集方陣就是火炮最好的靶子!
歷史上的17世紀,著名的軍事大師瑞典國王古斯塔夫二世在對步兵和炮兵戰術進行了重要革新的同時卻砸鍋賣鐵也要砸出一支騎兵來。縱使瑞典騎兵質量遠遠不及歐陸騎兵,但再差的騎兵也比沒有好,一旦沒有騎兵,那就是任人宰割了。
一代名將高達則因為對步兵和炮兵的過度自信而輕視了騎兵的作用,導致他現在在面對一支并不算多么強大的敵人的時候陷入了巨大的劣勢之中。
這種情形,實際上對于宋軍來說并不少見,因敵方的優勢騎兵而陷于劣勢可是家常便飯了。但是,以往遇到這種情況,只要指揮得當,保持陣型徐徐而退,那么多半也能在損失不太大的情況退回后方。可是,隨著技術進步,當敵人擁有了火炮這樣的利器,似乎想徐徐而退也做不到了!
正當蔡軍將領們焦頭爛額地籌謀對策的時候,連綿的炮聲突然減弱了一半。眾人不禁抬頭向遠方望去,只見元軍炮陣上空的硝煙正在慢慢消散……
“他們停了!”副將欣喜地叫了出來,“國公,現在正是我們的機會!”
“蠢貨!”高達的臉色卻一下子大變,狠狠地一跺腳,“敵騎要沖陣了,快,吹號舞旗,要各營堅守!”
然而已經晚了。
一聲長長而低沉的號聲響起,卻不是從蔡軍陣中發出,而是從元軍那邊傳來。聽到這聲長號后,圍聚在蔡軍兩翼的元軍騎兵一下子精神了起來,分成了若干個小隊,一隊隊朝蔡軍步兵方陣沖了過來。
蔡軍步兵經過了漫長的轟擊,本就傷亡慘重、人心惶惶,處在了崩潰的邊緣,現在見元軍發動了沖鋒,哪里還頂得住?軍官的約束也無效了,士兵們在驚恐之下遠遠地就開了槍,這自然不會有什么戰果,而看到沖鋒的勢頭不減之后,他們再也堅持不住,哭爹喊娘向后潰逃了過去……
之前元軍數輪沖擊都沒有沖散的方陣,就這么被輕松的撕裂了!
而步兵一旦失去了陣型的保護,就只是一群待宰羔羊了。元軍騎兵們仿佛又找回了牧羊的感覺,趕著他們向內潰逃,順勢沖散了內部的方陣和炮陣——幾千名不久前還士氣高昂的火槍手,就這樣完全崩潰了!
好死不死的,之前陪伴在炮兵后方的元軍步兵也趁機壓了上來。他們數量不多,裝備情況也沒蔡軍好,但在這關鍵時刻都不要緊,只要與潰兵一接觸,就能發揮出比騎兵更強的壓制作用。他們興奮地沖了上去,用手中的長矛和刀劍戳死蔡軍步兵,從尸體上搶過光亮的火槍,然后繼續前進,進一步壓縮蔡軍的戰術空間。
高達臉色蒼白,差點一口老血吐出來。這可是他花費了十年心血和稅賦才編練出來的新軍啊,就這么沒了,沒了!
想到這里,他悲憤異常,當場就拔出佩劍,橫劍就要自刎……還好,旁邊的副將眼疾手快,一下子給他攔了下來。“國公,莫要糊涂了,我們尚未到絕地啊!”
高達絕望地看著從四面八方涌來的潰兵和外圍的蒙古鐵騎。
“未到絕地?這還不是絕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