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3年,10月3日,蘄水縣,清泉鎮。
清泉鎮位于浠水中游,周邊人口稠密、農業發達,南北之間有官道渡口,交通便利,北邊還有個清泉寺香火頗旺,顯然是浠水一線上必守之地。
因此,昨日隆興府的名士曾與禹和汪子訓就帶著自家的團練兵,來到清泉鎮上駐防。兩人各自在河南岸扎了一個營地,又聯合在北岸設了一個警戒營,三個營地互為倚角,至少看上去是十分穩固的。
然而,今日一大早,突然有一營元軍騎兵自西北方呼嘯而至,然后又有大量的步兵也尾隨抵達。曾汪兩人見狀大驚,直接將河北的警戒營撤了回來。
好歹他們之前已經把附近的渡船都收集了起來,元軍一時無法過河。但情況仍然很危險,因為浠水在這一段只有百多米寬,想過河辦法多得是。
元軍一邊在北邊的鎮子里收集木材打造簡易浮筏,一邊直接把炮架到河邊上,對著南岸的兩個營地轟了起來。
“轟轟轟……哐!”
就在汪子訓眼前,自家四門珍貴的“神速將軍”之一被炮彈砸中,炮車轟的一聲碎裂,炮身向后滾出,轟隆一聲落在地上,周圍的兵丁紛紛退避。
汪子訓氣急攻心,上前找到炮兵隊正,喝問道:“你們是怎么打的?元軍一門炮未損,你們就被打壞兩門了?”
炮兵隊正支支吾吾地說道:“相公,那個,對面韃子太賊了,炮都躲在土堆后面,咱們怎么打都打不著。可咱們的炮就架在臺子上,他們打打不就撞上了嗎?”
昨日他們修建炮位的時候經驗不足,為了取得好的視野和射界,大剌剌把火炮架在營內高處,結果完全打不到躲在土堆后面的元軍火炮,反而自己被打了個灰頭土臉。
就在此時,又有一門火炮被元軍打啞火了。汪子訓黑著臉問道:“既然如此,為何不早把炮撤下來?”
隊正苦著臉說道:“之前這不是您喊著要開炮回擊的嗎?誰敢撤啊!”
汪子訓啞口無言,過了一會兒又急切地說道:“那,快,把最后一門撤下來!”
于是隊正趕緊帶人去了,還好,好歹是把僅存的這門炮保下來了。但這么一來,營內也就沒有遠程火力可以回擊了,元軍見他們啞火,干脆對著他們的營寨猛轟起來。
“砰!”
一枚炮彈砸碎了木營柵,直接闖入一排帳篷之中,把里面攪了個稀巴爛。
汪子訓見狀,趕緊調兵去收拾場面,可沒過多久,又一枚炮彈從破口處飛進來,一直打中了好幾個在收拾帳篷的兵丁,剩下的立刻被嚇得四散而逃。
隔壁曾與禹部也好不了多少,甚至更糟。因為他派了士兵在營地之北待命,以防元軍趁機渡河,可元軍就瞄準他們打,當場就把他們打散了,沒辦法只能收攏進營地中整頓。然而炮彈不會因此而停歇,不時落入營地中,給里面的人造成了莫大的心理壓力。
曾汪兩人帶的團練兵大部分都是沒見過血的新征兵,哪里見過這種陣仗?差點就要營嘯了。
沒辦法,兩人只能帶著兵后退到安全位置重新布陣——可就在這時候,元軍突然派出小隊乘筏南渡,一舉奪取了南岸渡口和附近的大批渡船!
這下好了,浠水也不用守了,兩人干脆灰溜溜帶兵向西南邊蘄水縣城的方向撤去——可也沒那么容易!
元軍的騎兵第一批渡河,然后就緊緊扯住他們的隊伍撕咬起來,嚴重拖慢了他們的速度。而隨著渡河的元兵越來越多,他們的處境顯然不妙了!
10月4日。
匆匆修復過的吉州號上,文天祥看著一個個的元軍旗幟在蘄水城上立了起來,黯然回首,帶著船隊撤離了浠水口。
蘄水城并非戰敗被奪,而是他們主動放棄的,因為隨著浠水中流被破,繼續固守此城已無意義,還不如收縮兵力用于它處。相比之前無血開城的那些城池,他們好歹將城內的糧草軍資搬的搬毀的毀消滅一空,沒給元軍增加補給,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文天祥一腔積郁急欲發泄,但到了嘴邊又擠不出什么來。看了一圈,走到艉樓上,找到同樣沉默看著蘄水城的邊居誼,嘆道:“接下來,就要死守蘄州了啊。”
邊居誼猶豫了一下,請命道:“安撫,左右在下在船上也沒多大用處,不如讓我去陸上領兵吧。”
這次浠水失守,很大原因是團練兵沒有專業軍官帶領,雖然兵力不少,但一遇敵就慌了神,被元軍輕松奪河。這多少也有些咎由自取,因為這支軍隊士紳才是主體,他們對武將很是警惕,生怕被奪了兵權去,因此排斥他們插手自己隊伍的管理指揮。邊居誼之所以在船上給文天祥當參謀而不是去領兵作戰,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但現在情形緊急,也顧不了那么多了,還是讓專業的上吧。
文天祥仰頭一嘆,又對他點頭道:“那便有勞你了,我授予你便宜行事之權,節制諸軍,若有不服調遣者,可軍法從事!”
邊居誼一驚,但也沒有扭捏,當即抱拳道:“萬死不辭!”
文天祥道:“蘄水是最后一道防線了,此線再破,元軍便如猛虎出籠,不復有阻礙可擋。更何況,下游還有狼子野心的呂虞卿在,后果不堪設想……說不得,你我二人都要埋骨于此了。好了,不說這些了,我們先回道士袱鎮整頓,然后兵分二路,你帶陸軍去蘄水防守,我把水師整理一下,盡可能把元船給堵住……”
船隊順流而下速度很快,當日就回到了道士袱鎮。在這里,文天祥倒是接獲了兩個好消息,一是謝枋得在興國軍征集了一批士紳,自愿帶著鄉兵物資前來支援,二是又有三艘大戰船自隆興府趕來支援,補充了急缺的水師力量。
“好,好啊!”文天祥忍不住流出了淚,“天下畢竟是有忠勇之士的,吾道不孤!”
但情況仍然不容樂觀,他們盡可能將軍隊整編了一下,粗粗分成了兩部分。一部分約莫五千人,大部分都是陸軍,乘運輸船和輕型戰船東進前往蘄州;另一部分約兩千人,以水師為主,留在道士磯周邊阻擊元軍水師。
10月5日。
邊居誼帶領船隊沿江東下,來到了蘄州城附近。
“管知州手里也有些兵力,州城還是交給他去守御,把進不了蘄水的戰船留在外面協防就行了。我們登陸之后,前往中游布防,這次要注意修建防炮工事,最好借地勢躲在掩體后面……好了不多說了,派人前去知會管知州一聲,最好讓他派些人出來協助我們登陸。”
邊居誼給各部軍官文官下了命令,便靜待船隊慢慢靠岸。
但是他們很快就發現了情況不對,蘄州港口上怎么一條船都沒有?而且信使已入城多時了,為何還沒有人出來迎接?
過了一會兒,城中終于有動靜了——卻是城頭掛上了“元”旗!
眾人立刻大驚失色,隊中的陳文龍驚叫了出來:“怎么回事,管知州為人忠厚,怎么會投元的?而且元軍明明未至啊!”
一時間,諸人便產生了諸多猜疑,但百思不解,又無不悲憤不已。元軍都沒打過來,他們怎么就投了?在這關頭,蘄州居然投敵,豈不是后院起火?
邊居誼一拍闌干,怒道:“不管如何,蘄州都萬不可失!他不開城,我們就攻進去!傳令下去,照常登陸,把火炮都亮出來!”
這時陳文龍出列道:“我與管知州是舊識,不如讓我先前去一探,看是不是有什么隱情。”
邊居誼道:“亦可。不過君賁要快一些,這邊登陸不會停歇。”
陳文龍立刻領命,乘了一艘小船先去了。
不久后,他帶人來到蘄州城下,大聲對城頭喝問道:“王師已至,為何不開門迎接,反做出了悖逆之舉?爾等如此不忠不義,日后見了祖宗不會羞愧嗎?快叫你們管知州過來,我與他有話要說!”
沒想到,蘄州知州管景模就在城頭,聽到他的聲音,沒多久就現出身來。“是君賁啊,久違了。猶記當日你我相會時,還在把酒言歡,不料如今竟各處一方了,真是造化弄人啊!”
陳文龍見了他,不敢相信地問道:“管兄,何至于此!你是有什么苦衷么?蘄州明明還有余力防守,為何要白白將一州父老送于韃虜之手?”
管景模苦笑道:“慚愧,正是為了一州父老,在下才不得不行此下策。若是繼續沿著蘄水抗拒元軍,確實還能堅守幾日,可這么一來,蘄水兩岸不是得打成白地?得有多少人流離失所,又有多少人死于非命?說不得,連蘄州城都得被屠了泄憤。可即便付出如此大代價,最終真的就能把元軍攔住嗎?不過是枉死罷了。”
陳文龍指著他,氣憤道:“可是元軍仍未至,你如此倒行逆施,邊將軍當下便要討伐你了!到頭來蘄州城還是得遭兵災,你難道不羞愧嗎?”
管景模嘆道:“總歸要遭兵災,一城遭災總比一州遭災要好。左右不過是守一兩日,等元軍一至,便大局已定了。君賁,我也勸你們莫要再在蘄州浪費力氣,還是去下游再論吧!”
“一世清名,一念而失,你好自為之罷!”陳文龍惱怒無比,扔下一句話,便回首離去了。
管景模目送他離去,也沒讓城頭火器開火,最終幽幽嘆道:“確實,恐怕即使在大元的史書上,我也不會有什么好名聲。如今聲名盡喪,只求能換來父老安生。希望這條路確實是對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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