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赫忒雅一個人離開了宿營地。
她在營地留下了一張紙條,將兩個矯情的黑暗法師遣回皇家術法學院去了。
從螢火森林走出來沒一會兒,她就看見一只雪白羽毛的貓頭鷹也從林中飛起,在數百米高空盤旋了一會兒后,又落到遠處農田邊一棵大樹的樹冠里。
隔著濃密的樹葉,赫忒雅依舊能清晰地感覺到,樹冠中有一雙眼睛正緊緊地盯著她。她微微一笑,就當什么都沒發現,一路朝巴沙爾城的方向走去。
一開始的時候,赫忒雅是想直接趕去柏德亞城和紅鷹軍談判的,但現在,她改變了主意。
她決定,要先好好地了解下對手。
而想要做到真正的了解,靠道聽途說是遠遠不夠的,必須實地去考察,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自己的腦袋仔細想,才能夠獲得真相。
現在,她想要深入了解紅鷹軍,那巴沙爾城就是必經之地。
紅鷹軍從這個城市萌芽,又在這里經歷了數次大戰,必定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大概在荒野里走了一個多小時,前方開始出現了一大片田野,田野間,東一座、西一座地分布著許多木屋。
今天天氣很好,陽光溫暖,風也不大,田間的泥路上有不少農夫來來往往的,農田里也有不少人,有的除草,有的施肥,還有的,則單純坐在田坎上閑聊。
未免自己的模樣嚇到這些普通人,赫忒雅給自己加持了一個幻形術,偽裝成了一個經歷長途跋涉、風塵仆仆的格倫麥年輕男子。
“咳咳你好......你好你好”
經過幾次微調后,她將自己聲音調整為一個低沉沙啞的男聲。
一切就緒后,赫忒雅大步往前走。
走了一會兒,她看見農田邊有條水渠,渠道邊的干草堆上靠站著3個50多歲的農夫,正一邊抽著土煙槍,一邊聊的火熱。
她立即走過去,恭敬問道:“三位大爺,打擾了,我想問個路。”
三人中,有個精瘦精瘦的老頭上下打量了下赫忒雅,見他大概二十三四歲,身上穿著破爛的布袍,腿上裹著濺滿泥點的綁腿,背上還背著一個破舊的大皮包,便張嘴笑起來,露出一嘴漏風的牙齒。
“年輕人,是從南邊逃過來的吧?”
赫忒雅立即順著話頭點頭:“是啊,從南方來的,我全家都被光靈殺了,就剩我一個逃得了性命。”
說著,他滿是‘疲憊’的臉上還顯出一絲刻骨的恨意。
他演得非常像,三個老頭立馬就信了。
那個牙齒漏風的老頭用力一拍身下的干草,大怒:“那些金毛雜種真是可惡!早晚有一天,將軍會把他們趕出格倫麥!”
赫忒雅沉默著不說話,眼圈‘紅’了,似乎被觸動了傷心事。
那老頭就道:“孩子,你可真是可憐。你這一路走來,肯定又累又餓。老約翰我今天正好閑著,來,到我家去休息下,吃頓好的。”
赫忒雅有些驚訝,這老頭實在熱情地過了份,萍水相逢的,竟然就讓人去他家里做客,還要準備好吃的。
在她看來,對陌生人如此熱情,要么是別有所圖,要么就是家資豐饒。
可艾米麗不是說,光靈將巴沙爾城封鎖了四五個月,里面的人都快餓死了嗎?就算現在占據了柏德亞,也不應該這么快就解除糧食危急吧?
這不符合常理。
赫忒雅心中頓時升起了濃厚的興趣,她一臉‘不好意思’:“老大爺,這......這方便嗎?我身上錢恐怕不夠。”
老約翰一瞪眼:“錢?要什么錢?老頭我雖然不是富翁,但請人吃一頓的本錢還是有的,是吧,兩位老伙計?”
身邊兩個老頭都哈哈笑起來,其中一人鄙視道:“老約翰,我看你就是嘴饞了,惦記你家里那幾只小公雞。”
“哈哈哈”老約翰爽朗一笑,伸手拉了把赫忒雅:“走吧,年輕人,去我家做客。”
赫忒雅完全沒想到事情會這么發展,她本來只是想套幾句話來著,現在竟然被這個老農夫邀請到家里去了。
遲疑了一瞬,她就決定順其自然了。
“那......我就多謝大爺了。”
“謝什么呀,我家2個孩子全當兵去了,家里怪冷清的,難得有客人哩。”
老約翰告別同伴,沿著田坎一路往前走,走了大概一里多路,道路左邊出現了一個木頭籬笆圍起來的小院子,里面有一間木頭長屋,被隔成了三間,門邊開墾有幾隴菜地,種著一些耐寒的蔬菜。
院子里還有一大群雞在到處跑,赫忒雅數了下,發現竟有30多只。這對普通農家來說,可是一筆不菲的財產了。
老約翰剛走到院子外,就朝院子里喊道:“苔絲苔絲來客人了,快把家里那只討厭鬼給宰了,好招待客人。”
喊了幾聲,木屋門被推開,走出一個花白頭發的女人,她怒氣沖沖地瞪了老約翰一眼,等轉頭看向赫忒雅的時候,臉色稍稍緩和:“老頭子,你這是哪里找來的年輕人?”
老約翰用力拍了下大腿,長嘆口氣:“苔絲,你是不知道哇這年輕人是逃難過來的。他全家都被光靈殺了,就剩他一個獨苗,實在是太可憐了。”
這么一說,苔絲臉上頓時顯出濃濃的同情之色,她打開院門:“行吧,反正那討厭鬼整天也煩的很,今天正好拿來接待客人。”
她又轉頭對赫忒雅道:“進來吧,年輕人,不要拘束,把這當家就是了。”
赫忒雅再次道謝:“多謝大嬸。”
到了院子里,老約翰將院門關上,然后開始將雞群趕進雞窩,過了一會兒,他就拎著一只花羽大公雞走了過來。
“就這只大公雞,晚上胡亂打鳴,害人睡不好覺。今天正好宰了,嘿嘿。”
苔絲早就開始準備了,見到大公雞,手起刀落,先將雞頭斬下來,而后就開始放血、除毛,動作十分嫻熟。
趁著這會兒,老約翰給赫忒雅端來一碗清水:“渴了吧,孩子,喝水。”
水是用木碗裝的,木碗還算干凈,赫忒雅并不是矯情的人,正好也口渴了,便接過木碗,大口大口喝著,很快就喝了個精光。
“多謝大爺。”
老約翰看的笑瞇了眼睛:“你這孩子,禮數太多啦。一碗水有啥好謝的。你要是沒喝夠,喏,水缸就在那,勺子就在旁邊,自己去舀了喝就是了。”
他又推開房門,招呼赫忒雅進屋休息。
赫忒雅走進了木屋,仔細打量屋內的擺設。
看的出,木屋是新建的,空氣里還充溢著一絲木頭的清香,地板還特意用石塊墊高了防潮。屋子里家具不多,一張四方桌,四張長木凳,還有幾個柜子。墻角的位置,則擺著一些農具,以及一些家常工具。
屋里面沒有木門,通往隔壁兩間房子的通道,只用一張厚厚的草簾隔著。
總的來說,這就是一個普通格倫麥農夫的情況,或許要稍微好一些,但并沒有本質的不同。
早年間,赫忒雅也曾潛入過格倫麥,如今這副景象,并不比她記憶中的更好。
唯一有明顯不同的,就是木屋主人的精神狀態。
老約翰,以及他之前在農田間遇到的農夫,都是精神頭十足,說話聲音十分洪亮,似乎很有底氣的樣子。她過去見過不少格倫麥農夫,大多數都是滿臉的愁苦,性格唯唯諾諾,不敢拿正眼看人。
剛在長凳上坐定,老約翰便給赫忒雅端來了一小盤鹽水花生:“這是老太婆沒事煮的零嘴,嘗嘗。”
出于禮貌,赫忒雅吃了幾顆,發覺味道還不錯,比她想象的要好不少,她奇道:“大爺,我聽說紅鷹軍缺糧,怎么還能有花生當零嘴?”
老約翰嘿嘿一笑:“以前有段時間是缺糧,但已經過去好幾個月了。上個月,將軍打下了柏德亞城,這糧食短缺的問題就徹底解決了。這段時間,將軍讓人從柏德亞運過來大量的糧食。糧食便宜的緊,2張糧票就能換一斤粗面粉。要是換咸魚凍的話,那就更多了,能換5斤。”
“糧票......是什么?”赫忒雅聽不大明白。
“沒聽說過吧?沒聽說過就對了。”老約翰從衣兜里摸出一張紙片來,得意地道:“喏就是這玩意。院子里的雞,賣出一只,至少能換60張糧票。”
院子里有30多只雞,那就是能換上千斤的粗面粉,供養兩個人,綽綽有余了,但赫忒雅又聽到一個奇特的新名詞:“咸魚凍,是什么?竟然這么便宜?”
按照老約翰的說法,一只雞能換300斤的咸魚凍,30只就是近萬斤的口糧。
這兌換比例也太夸張了!
老約翰擺了下手:“那玩意不好吃,是沒辦法才吃的。我已經有半個月沒吃了,不說也罷。”
說完,他忽然又問道:“你身上帶著馬克比索的吧?”
“呃帶著一些。”赫忒雅不大明白老約翰的用意。
“那我得提醒你,我們北地不興用南方的東西,我們這都用糧票買東西。等你到了城里,你最好去一趟城政廳,把兜里的錢全換成糧票,喏,就是這樣的。”
赫忒雅接過老約翰遞過來的糧票,仔細打量起來,心中卻覺得十分古怪:“老大爺,這不就是一張紙嘛,我要是換了,那別人不認怎么辦?”
紙上有法術印記,似乎還充入了大法師的法力,但又如何呢?
這還是一張紙啊。
老約翰眼睛一瞪:“誰說是一張紙?這就是我們北地的錢!每個人都認,誰要敢不認,那就得吃牢飯!”
“........”赫忒雅很是無語。
這么輕飄飄一張紙,怎么看怎么不靠譜,要是紅鷹軍在暗地里印上個千萬張,再把這些錢拋入市場,豈不是變相掠奪民間的財富?
話說,這種用輕便易攜帶的紙張來代替金屬貨幣的方法。哈拉德帝國、光靈帝國都曾經嘗試過,全都以失敗告終。
最大的原因就是,這玩意印起來實在太簡單了,一旦帝國遇到什么事,缺錢了,皇帝就會變著法印錢,越印越多,最后就全成了廢紙。
到頭來,還是金屬貨幣的最穩定。
看這老頭信誓旦旦的模樣,赫忒雅也不多解釋,她只是來調查情況的,不是來當好人的。
但是,從這件事可以看出,紅鷹軍就算沒有暗藏壞心,其施政的手段也相當稚嫩。
無形中,赫忒雅對紅鷹軍的評價就降低了一層。
這時,廚房的方向飄來了濃郁的香氣,即使赫忒雅經常享用山珍海味,但此時也被勾起了饞蟲。
老約翰拍了下手,大笑道:“孩子,苔絲年輕時是一家旅館的廚師,她的廚藝可了不得。能娶到她當妻子,是我的福氣哇!”
赫忒雅見老頭滿臉紅光的樣子,忍不住道:“大爺,您好像非常信任紅鷹軍。”
老約翰立即糾正道:“不是好像,我就是信任!我的兩個兒子全都在紅鷹軍里當兵呢。”
赫忒雅又問:“您就不怕有一天,紅鷹軍辜負了您的信任嗎?”
“我不怕!”老約翰搖了搖頭,神色變得認真起來:“將軍絕不會辜負我們的。他曾經被黑女巫蒙蔽,但最終,他還是掙脫了出來!是的,他也是凡人,他也會犯錯,但他絕不會一直錯下去的。”
“黑女巫的蒙蔽.......我大致聽說過她的事跡。我想問,要是再出現一個黑女巫怎么辦?”
老約翰卻搖了搖頭:“不會再出現黑女巫了。”
他的語氣斬釘截鐵,似乎說的是真理。
“為什么呢?”
“因為將軍有羅蘭大師的輔佐,而羅蘭大師是這世上最強大的法師,沒有黑女巫敢在他眼前作亂!”
赫忒雅又是一怔:“羅蘭大師?據我所知,他只是高階法師,并不是大法師,還沒資格稱大師呢。”
老約翰不滿地瞪了赫忒雅一眼:“我是個粗人,不懂法師們那些彎彎繞繞的玩意。在我眼里,羅蘭就是大師!他的法術能把光靈揍得灰頭土臉,這就足夠了!”
赫忒雅點頭認同:“這倒是。”
連王爾德大主教都被殺了,雖然她還不清楚羅蘭是怎么做到的,但單論法術戰斗力,羅蘭的確能媲美一般的大法師了。
這時,雞湯煮好了,苔絲端著一大盤濃郁鮮香的雞湯走了進來。
她不滿地瞪了老約翰一眼,歉然對赫忒雅道:“小伙子,你別聽我家老頭亂說,他脾氣倔地和頭牛似的,只要別人一說將軍不好,他和人吵上三天三夜都覺得累。”
赫忒雅急忙道:“不不不,大嬸,約翰大爺是個熱心腸,說的東西對我幫助很大。”
老約翰頓時高興了,笑道:“你看吧,還是這年輕人有眼光。”
說完,他打招呼道:“來來來,嘗嘗苔絲的手藝。唔我已經有快10年時間沒吃上這么鮮嫩可口的雞肉了,唔年輕人,來來來,快吃。”
說著,他自己先夾過一條雞大腿,直接用手拿起來就啃,啃得滿嘴滿手都是油。
赫忒雅也夾了塊肉嘗了下,果然鮮美極了,雖然只簡單放了點鹽和去腥的野山姜,但火候卻掌握地非常好,將雞肉的鮮香全都熬了出來,讓人吃上一口,就覺得滿心地幸福。
“苔絲大嬸,您的手藝果然非常出色。”
苔絲笑瞇瞇地道:“喜歡就多吃點。這只大公雞肥的很,足有八斤重呢。”
這一盤雞肉的確非常多,赫忒雅也不再矜持,開始大口大口吃起來。
等三人吃飽了,赫忒雅拍了拍肚子,笑道:“難得吃這么飽。噢,對了,大爺大嬸,我也不能白吃你們的。”
不等老約翰說話,赫忒雅就從衣兜里摸出一枚金克朗放在桌上:“這是我的謝禮。”
老約翰看也不看金克朗,怒道:“小伙子,你這是干嘛?瞧不起我們嗎?快把錢收起來!”
赫忒雅一怔,沒想到會是這樣。
在她印象里,金克朗足以擊碎任何一個農夫的矜持,如果農夫也有‘矜持’這種品質的話。
更讓赫忒雅無法理解的是,她能看出來,老約翰是真心在拒絕。
苔絲也道:“孩子,快收起來吧,我們倆老頭真的不缺錢。什么都不缺。”
赫忒雅卻不喜歡欠人人情,想了下,她便悄悄對兩人釋放了一個魅惑術:“老大爺,把錢收起來吧,然后去床上躺著,休息一會兒。”
老約翰和苔絲就如丟了魂似的,一絲不茍地照做了。
赫忒雅悄悄離開了這個普通的農家,繼續朝巴沙爾城走去。
路上的時候,她心里暗暗想道:‘雖然在經濟管理方面的手段相當稚嫩,但論收買人心的功夫,紅鷹軍還是很有一套的。’
但是,她心中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疑點:‘巴沙爾城的農夫們,異常的自信。到底是什么東西,在支撐這份自信呢?’
她有一個感覺,這個東西或許涉及到了紅鷹軍的精神內核。
一支被全面封鎖的軍隊,物資無比匱乏的軍隊,竟然還能凝聚力量,發動絕地反擊,最后還奇跡般的成功了。就說明,這支軍隊必然存在一種超脫物質的精神力量。
這種精神力量,或許是對神的信仰,或許是某種其他東西。
總之,只要將這種精神力量調查清楚,她才能真正認識紅鷹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