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
夜半三更。
承乾正在披甲,幾名東宮千牛為他系甲絆,紅色的甲絆在燈光下很鮮亮。承乾有些興奮。
“各路人馬都準備好了嗎?”
秦瑯披甲執銳站在一邊,倒是很平靜,“這次行動得到陛下的批準支持,已經下旨京師各處,全力配合,由東宮主持,殿下你親自掛帥坐鎮。”
“鎮撫司左金吾衛今晚會全面戒嚴,封鎖諸外城門、坊門,右金吾衛的巡騎、武候也將全部到崗。另外左右羽林軍一部,左右千牛衛一部,也都將參與此次行動,聽從殿下調令。”
“京兆府也將調動所有的不良人、衙役差人,傳令各坊里正、坊丁等配合。”
承乾很興奮,“東宮旅賁呢?”
“東宮三千旅賁,已得陛下許可,今夜三更入城參與行動。”
皇帝對這次行動給予了充分支持,甚至是給了東宮極大的權限了。要知道,長安城可是極為敏感的,皇帝不但讓鎮撫司、金吾衛配合行動,甚至還讓東宮召集所有三千旅賁集結,半夜入長安城。
三千東宮旅賁,夜半入城,皇帝若沒有足夠的信任,是絕不會給太子這個權力的。
不過秦瑯知道,皇帝也并不是無限信任東宮。
雖然承乾才十歲,可皇帝也總得防著點意外,所以今晚南衙十二衛在京郊的三萬六千兵馬,全都要待命備戰。
左右羽林軍在玄武門外聽候命令,左右千牛衛宿衛皇城宮城。
皇帝給東宮的權限,是只能在長安外城內行動,絕不能突破到皇城南門大街的,一旦越界,后果不堪設想。
為了區區一個地下城,皇帝搞這么大陣仗,當然不可能真是為了配合秦瑯抓人去交州,實際上李世民做為馬上皇帝,對于長安出現了一個法外之地的地下城,可謂是絕對不能容忍的。
當然,皇帝也有意借此機會,來瞧瞧東宮的能力。
另一方面,秦瑯也知道,皇帝這次其實還要借東宮的手,來幫他掃除一些既定的目標。
總有一些作死的人,作死的家族,到了現在都還不肯接受新皇,總在暗里搞三搞四。
地下城里,就有這樣一批作死的,另外還有不少隱藏的突厥、高句麗、吐谷渾等國的間諜奸細等,這次李世民是打算將他們一起連根拔起。
披掛好,承乾對秦瑯點頭。
“出發!”
東宮百余太子千牛備身、仗身等此時全副武裝,佩帶著千牛刀、御弓等護衛著承乾出東宮。
長安城靜悄悄,還在熟睡之中。
滿城的百姓,其實都不知道這次雷霆行動。
秦瑯護著承乾一路來到了光德坊京兆府,與長孫無忌、張亮等匯合。
今晚行動總指揮太子承乾,然后副指揮便是京兆尹太子太師長孫無忌,太子太保、參政秦瑯,還有鎮撫司張亮。
左右金吾衛大將軍劉師立和吳黑闥都已經上街分頭指揮坐鎮。
承乾幻想著能深入那個神秘的地下世界,可事實上不論是秦瑯還是長孫無忌,都不可能讓承乾真的鉆到那骯臟的地下去的。
通過長安城內的鐘鼓樓發煙火號令,各路準備好的人馬紛紛行動起來。
反倒是京兆府下的長安、萬年兩縣的不良人們,卻都沒有事先接到半點命令,都是在行動之后,才被臨時通知,讓他們趕到縣衙。
一進縣衙,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結果就被右金吾衛的人封在了衙內。
“今夜,無太子手令,所有京兆府下不良人、差役,不得離開此地!”
那些油滑的不良人嚇一大跳,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可看著全副武裝打著火把的右金吾衛,他們還是十分不安。
有人悄悄的道,“我剛來的路上,好像看到了衛國公府的親兵。”
“我看到了郇國公府的錢德興,他前幾天才剛應募通過成了衛國公武安州推恩再封的騎士!”
“我在衙門外看到了長孫府尹的部曲。”
有人驚的面無人色,低聲對同伴道,“莫不是今夜兵亂?”
“兵亂?”
外面的種種跡像,確實很符合兵變的樣子,可問題是,如今天子威風赫赫,誰敢兵變?
“太子,趙國公、衛國公、鄖國公·······”
有人顫抖著聲音道,“難道,難道說東宮·····”
“不要胡說!”有人趕緊去拿巴掌去封那家伙的嘴。
雖然大家都往這邊想到了,可誰敢說啊。
但能在長安做不良人的,哪個又是不經世事的毛頭小子?
這些不良人,基本上都是長安的游俠、惡少、無賴們出身,都油滑的很,也見識過這些年長安城的風云變幻。
不說前朝的事,就是本朝開國以來,就經歷了多少啊。
太上皇當年受禪開國的事就不說了,就是當今天子玄武門兵變,那也才不到三年的事啊。
許多不良人都想到了六月初四日的凌晨。
沒人看好的秦王,居然硬是憑八百親兵,逆風翻盤了。
今夜,這兵慌馬亂的,又是發生了何事?
有不良人想打探情況,可他們全都被圍在院里,門被緊鎖著,想爬個墻頭瞧一下,結果就看到了鋒利的弓箭對著他,嚇的差點尿了褲子。
有那年紀大的不良人,一直在那搖頭,嘟嚷著,不可能,不可能。太子才十一歲,怎么可能兵變?
而且外面是張亮和秦瑯的人,他們可都是陛下的心腹啊,還有長孫公,更不可能啊。
有一些老練點的不良人,在短暫的驚慌過后,漸漸的也回過神來,怎么想都不可能是兵變。
真要兵變,而且長孫公參與其中,那么他們這些不良人肯定是會被調動起來的才對啊。
“都別胡說八道了,都安靜點,上面自有上面的安排,我們就在這里睡一覺好了。”
“這個時候了你能睡的著?”
“睡不著也閉上嘴巴閉上眼睛。”
京兆府公堂,燈火明亮。
長孫無忌喝著茶,一雙眼睛跟鷹似的明亮。
“三郎既然信不過我京兆府的不良人,又何必把他們從被窩里喚醒喊來?”
秦瑯對長孫無忌解釋,“長孫公,我也還兼任京兆少尹啊,所以我們都是自家人,非我不信任他們,而是張鎮撫使也很清楚,不良人雖然平時辦案時還算得力,可人員復雜,這些人跟地下城的那些家伙,有不少是勾聯不清的,這種事情其實也是公開的,今晚我們要來個甕中捉鱉,關門打狗,所以絕不能讓人通風報信,不能讓那一兩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所以只能先暫時委屈下弟兄們了!”
長孫哼了一聲。
“既然你如此說,那就是有確切的證據了,我希望等掃蕩完下面那個老鼠洞之后,你能夠給我揪出那些蛇鼠一窩的家伙,亮出鐵證來,到時我可以把這些家伙也全都一并清理了,都讓你帶到嶺南去。”
“那我要先謝過長孫公了。”
長孫無忌搖了搖頭,“若是今晚老鼠洞里的那些家伙,知道他們今天的滅頂之災,其實并不是因為他們做了多少惡犯了多少事,而僅僅只是因為你秦三郎的封地缺人,你猜他們會覺得有多冤?”
“一點也不冤,他們今晚被掃蕩,被擒拿,本質上也還是因為他們做惡了,否則我雖缺人,可也不可能對他們下手,是吧?再說,其實對不少那個老鼠洞里的人來說,他們不少人其實當初也是身不由已的陷入了那個爛泥坑,想脫身而不得,最后越陷越身,惹的一身惡臭,眾人嫌棄。更有許多人,更是被別人綁架、控制在其中,如今我這倒是幫助他們解脫了,能給他們一個徹底離開這爛泥坑,一個能夠重新開始的機會,人生最難的其實就是擁有回頭的機會,這世上有多少人想回頭而不能,如今我給了他們這樣一個機會,多么難能可貴呢?”
“這么說他們還得謝謝你?”
“確實,不管是可惡的罪人,還有可憐的逃人、乞丐,今晚過后,他們的過去都將一筆劃清,不管過去如何,都將不再追究,他們能在武安州獲得新生!”
承乾坐在一邊聽著老師跟舅舅談話,卻有點心不正焉,興奮了半天,結果最后他卻被困在了這里。
想象中的地下城,連邊都摸不到,他準備好的弓弩橫刀更是用不上。
屋里寂靜下來。
大家都不再說話,各有所思。
秦瑯坐在那里,端著溫熱的茶杯,聞著沁人脾的茶香,如老僧入定一般。他心里卻在迅速的計算著,這一筆買賣干下來,最后能抓到多少人。
其中又將有多少青壯男子,有多少年輕女人,又會有多少健康的孩子。
肯定也還會有不少老弱病殘,他跟皇帝之前有約定,不管從那老鼠洞抓出來的人是什么樣的,全歸秦瑯,青壯的歸他,病弱殘疾的也要他負責。
皇帝要徹底清除這個毒瘤。
皇帝眼里的毒瘤,外人眼里的地下城,而居于其間的那些老鼠們卻將其稱為無憂洞,歡樂窟。
拐賣孩子、擄掠婦人,綁架商賈,皮肉生意、地下賭場,地下奴隸交易,地下走私交易等等,還有許多乞丐、流民、罪犯、逃奴、逃戶等也以此為家,這個隱秘的世界極其復雜。
地上城有數十萬人口,地下城最多時能有近萬人之眾,這是讓人難以想象的。
這次一端鍋了,蛇蟲鼠蟻全捉了,選擇在半夜的時候行動,其實也是因為地下城白天的時候,還有隱秘的地下黑市,還有許多商民會進入地下城交易。
所以在晚上的時候行動,那么抓獲的就都是以地下城為生,在無憂洞隱匿盤踞的那些人了。
這里既是犯罪者的巢穴,也是孤苦無依者的避難所,還是隱秘的地下黑市。
秦瑯感嘆,其實這個無憂洞并不是大唐才有的,自當年楊堅營建大興城開始,這長安城地下的排水系統渠道,就開始慢慢的有了這些犯界者和孤苦者,黑市也最終建起。
其實地下暗無天日,空氣污濁,又怎么可能是什么無憂洞、歡樂窟呢?
但愿,今晚抓獲的人不要太多吧,秦瑯心里感嘆一聲暗暗道。雖然他很需要人,但也不希望長安地下城里揪出太多人來。
承乾忍不住問,“行動進行的如何了,還順利嗎?老鼠洞里的那些人,會逃掉嗎?他們遇到官兵,會抵抗嗎?”
秦瑯對著承乾笑了一下,“其實那個老鼠洞里真正的罪人只有一成,倒有九成是那些可憐的人,所以官兵進剿,對多數人來說都是解脫,他們不會反抗的,也只有那些罪人,才會驚懼,反抗官兵。不過再反抗也沒有用,在絕對的武力面前,他們不過是螳臂擋車,以卵擊石而已。”
承乾對于那個地下世界知道的不多,甚至他之前根本不知道長安城底下,居然還有一個地下世界。
他很想去看看瞧瞧,可惜秦瑯根本不同意。
“那是陽光照射不到的地方,是罪惡滋生的地方,殿下以前不知道有這樣的一個地方,那是因為臣等老師的失職。其實這天下也是如此,月有陰晴圓缺,也總有陽光照射不到的地方,人心本善,可也有許多惡人。更有許多無辜者可憐者,被這些惡人綁架控制。”
承乾很認真的聽著。
“長安城并不是只有上面的那陽光照耀的城,天下也并不都如長安城一般熱鬧繁華,大唐依然有無數的子民,連溫飽都無法解決。更不要說那蠻荒之地,連大唐的王法都無法實行。”
“我希望殿下永遠不要看到那些陰暗之地,不要看到那些罪惡之人,但殿下您是大唐儲君,將來有一天你要繼承這個王朝,殿下也得面對這些,所以早點知道其實對你有好處,你可以早點有心理準備,早點想辦法解決。”
承乾問,“老師覺得能夠解決這些嗎?”
“但愿吧,”秦瑯道,“我們也許無法除去所有的惡,但我們能夠維護善良,主持正義,善多一分,惡就少一分。對吧?”
承乾點了點頭,“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