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書省內,政事堂上。
侯君集擼起袖子,須發皆張,面紅耳赤,口水亂噴。
“秦瑯如何無罪?”
他站在諸相公面前,“那秦瑯貪婪殘暴,侵略蠻夷,故意挑起邊釁,制造戰爭,然后好發戰爭財,還借此邀功,好名利雙收。”
“想那蠻夷,雖在偏遠,可自成部落,千百年來在山里也活的自在,對朝廷也向來恭順,安南交州也是安定。可秦瑯李大亮卻在嶺南安南亂搞,搞的是烏煙障氣,雞飛狗跳,嶺南遍地烽火,處處刀兵,整個嶺南如今都亂套了,不罷秦瑯,不足以安穩嶺南······”
長孫無忌捻了捻唇上的胡須,不屑的冷哼了一聲,“陳國公知道句町在哪,和蠻又是哪個蠻嗎?”
侯君集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就得罪了皇帝的大舅子,雖然他也曾經向侯君集陪過禮示過好,可不管用,后來也就想開了,皇帝似乎對他們兩個關系不睦,反而是很樂見的,于是干脆也就不再給長孫無忌面子。
“河蠻不就是生活在洱海周邊的諸部嗎?”他眼一翻,嚷聲道。
中書侍郎參知政事馬周溫笑道,“侯相可就說錯了,侯相說的那是河蠻,河水的河,這個河蠻泛指居住于洱海周邊的諸蠻,是對各部落蠻的統稱,不是專指一部,河蠻也稱西南蠻,漢代時稱為昆明部的,如今河蠻里較強的有六詔,這六部首領皆稱詔,故稱六詔,乃河蠻之首·····”
“趙國公所說的和蠻,也就是如今卷入了安南叛亂中的那個,是和氣的的和,這和蠻乃是烏蠻別種,原本是云南爨氏所統之三十七蠻部之一,只是爨氏近些年內亂不止,分為東西兩爨。
西爨管轄諸部,稱為白蠻,居于西部,西爨控制著石城(曲靖)、昆川(昆明)、曲軛(馬龍)、晉寧、喻獻(澄江)、安寧至龍和城(祿豐),主要在滇池地區。
東爨則在曲州(今昭通)、靖州(今貴州、威寧)、彌鹿川(今沾益)、升麻川(今尋甸、嵩明)南至步頭,謂之東爨,約以滇東北地區為東爨地也。”
侯君集鬧了個烏龍,錯把洱海河蠻當成了紅河的和蠻,被長孫無忌嘲諷,讓馬周科普了一些。
那邊魏征更是開始講起了歷史。
“說起這個和蠻啊,其實本不是現在那的土著,有史可查,他們在先秦之時最早是居住在西傾山下的泯江、白龍江河谷的古羌氐近親,后來在先秦時遷到蜀西大渡河一帶,再到秦漢時,又不斷南遷,先到洱海地區,然后又遷往滇池一帶,最終一路南遷到了如今的西道江中上游(紅河)一帶定居,秦時稱為他們為和夷,漢代稱昆明,南北朝稱西南夷,隋時稱為烏蠻,到如今稱為和蠻,也是因為近些年爨氏內亂,和蠻不肯再依附聽令于爨氏,乃自立旗號也,他們自稱和尼,所以安南將他們稱為和蠻。”
說到歷史這塊,魏征無疑是個權威,反正很多人就想不到,這些天南之地的和蠻,居然會是最早從隴右西傾山一路遷移過去的。
侯君集有些惱怒,管他是河蠻還是和蠻,反正都是蠻子,有什么區別?他現在咬定一點,認為秦瑯就是故意挑釁,是他逼迫蠻子們造反的。
“侯公也是軍將出身,怎么現在當了吏部尚書,說起話來卻這么奇怪了?蠻子們本就叛服不常,尤其是在那些偏遠地區更是如何,那和蠻連爨氏都不肯服,先前不論是云南還是安南派人招撫,這些人都桀驁的狠,你幾時見過他們派人來長安朝貢天子?”
“而且安南李大亮也不止一次奏請朝廷,說這個和蠻諸部,經常襲擾滇交商道,現在這個時候,你跟我們說秦瑯討伐蠻子討錯了?”
“依你之見,你想怎么樣?罷了平蠻的秦瑯,撤回前線平亂的軍隊,然后呢?是不是最后要朝廷讓和蠻自立,讓他們也跟句町蠻一樣建國稱王?還是說干脆把交州也送給他們當賠禮?”
長孫無忌雖不是武將,可本身將門出身,關隴貴族向來強勢,更何況他也是隨著天可汗南征北戰過的。
侯君集一心想借機攻擊秦瑯,卻不料他選的這個理由在政事堂上立不住腳。
和蠻確實無足輕重,可正因此,朝廷才不會管和蠻死活,他們只看到了秦瑯在嶺南搞出來的局勢,看到了秦瑯給出的未來美妙前景。
大唐這些年越來越重視海上貿易,而交州港如今可是東南數一數二的頂級外貿海港,更不用說交州有嶺南最大的一塊三角洲平原,那是嶺南的糧倉啊。
所以任何威脅到交州的蠻夷,都是有罪的。
另一方面,朝廷正試圖改變以往從蜀地和黔中進入云南的慣例,那邊道路難走,而且蜀南和黔南的蠻夷也太多,朝廷到現在也確實還沒怎么控制住局面,想對更南面的云南之地管理,也是鞭長莫及。
現在朝廷對嶺南控制力大大增加,于是在秦瑯的主張下,朝廷換了思路來開發云南,一面派親王、功臣大將分封鎮守云南要害之處,另一方面,從交州沿紅河打通一條直抵昆明或洱海的要道。
甚至等聯通云南后,到時還要繼續延伸到黔中、巴蜀之地,甚至直通長安。
這是一條政治、軍事和經濟三管齊下,皆能得益的戰略大計。
和蠻部擋在路上,還不老實,那自然要被鏟除。別說他們沒有造反,就是他們臣服了,朝廷都還要想辦法弄一弄呢。
這件事上,政事堂的宰相們哪個不清楚,畢竟這種大戰略計劃,那是國家級的,早就君臣反復商議過多次,基本上是達成了一致態度的。
侯君集先前罷相外出,恰是沒有參與到這個戰略決策的商議制訂中來,現在他以此攻擊秦瑯,諸位宰相沒有人會支持他,因為這意味著與先前定下的大戰略背道而馳。
秦瑯所作所為,正是在執行那條戰略而已,因此秦瑯是不會有錯的,除非他控制不了局面,導致最后不但局勢糜爛,甚至有可能危及到交州安全的時候,朝廷才有可能說換帥。
但現在局面控制的很好啊。
句町蠻已經差不多被連根拔起,左右溪蠻更是徹底服帖了,如今和蠻也被卷入了戰爭中來,這正是讓大唐師出有名啊。
到了長孫無忌等宰相們這個級別,他們看待事物的眼光格局已經更長遠了,不會有人卻死摳著什么多少蠻子反了,殺了多少人,搶了多少錢糧這些表面的東西。
為何嶺南遍地烽煙,打的乒乓響,朝堂上對此事卻好像無動于衷呢,其實倒也不全是朝堂上瞧不起嶺南那邊,而是宰相們有意在壓制這事。
刻意低調。
目的還是想給秦瑯創造點更好的輸出環境,讓他能夠放手去干,若這事情傳的太熱鬧,到時不免會給秦瑯些拖累。
偏偏侯君集就看不懂,非要借機找秦瑯的麻煩。
其實政事堂中諸相公們,也不全都跟秦瑯關系好,若是平時,肯定有人樂得看到侯君集撕咬秦瑯,說不得有機會還會落井下石什么的,可在現在這個問題上,大家不可能還跟著侯君集,因為皇帝不會允許。
右仆射高士廉倒是個老好人,不愿意看到宰相們紅臉難堪,于是便道,“和蠻本烏蠻別種,是其三十七蠻部之一,只是和蠻早就跟東爨反目成仇,雙方經常相互往來攻打劫掠,這次和蠻膽敢收留句町蠻一起作亂,我看朝廷可以傳令東爨,讓他們出兵,從和蠻背后出擊,配合秦瑯夾擊和蠻!”
云南爨氏漢代時進入南中地區,也就是云貴高原,在兩晉時,借著中原動蕩之機,爨氏雄據高原,獨霸一方。
北周隋朝開啟統一,兵馬南下,云南爨氏也不得不臣服,只是后來爨氏并不甘心,于是叛服不常,隋朝幾次派大軍征討,爨氏數次大敗,最后族長和繼承人都被擒入長安。
爨氏則因首領之位內訌相爭,由此各支自立,云貴高原上形成了爨氏各支并立,形成東西兩爨氏聯盟的局面,中原隋朝則恩威并濟,挑拔離間,兩爨皆臣服于隋,想借隋朝力量對付另一邊,這種局面一直延續到唐開國。
唐開國后,李淵把隋朝時兵敗后被擒入長安的爨氏首領之子,由奴隸身份恢復自由,賜封官爵,讓他撫父親靈位回鄉。
不過時隔多年,這位爨氏少主回云南后,爨氏分裂的局面并沒緩解,反而更加的復雜了,爭斗更加激烈,而重返南中的爨弘達最后也只成了西爨之主,但是西爨的諸州刺史,也就是西支的那些爨氏子弟,也并不完全聽令于他。
東爨各支就更不用了。
本來爨氏在云南算是建立起了第一個真正的政權,但是在爨弘達父子兵敗被擒入長安后,爨氏就進入了諸爨割據,東西對立的局面了。
甚至原本被爨氏統治的諸蠻,也都紛紛自立,原本東爨控制著三十七蠻部,現在也紛紛自立。
南中地區被改稱為云南道之后,原爨氏部份地區,被劃入了劍南、黔中、安南、廣西四道,許多原被爨氏統領的蠻部,也被唐朝授封為羈縻刺史、都督等職,爨氏大不如前,但畢竟曾是南中霸主。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召爨氏出兵助戰,若聽話,這是驅虎吞狼,若是不聽話,到時就又有把柄捏在手上,待時機成熟,就可以拿來宰爨氏了。
一石二鳥,姜還是老的辣,高士廉的提議得到贊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