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廳里,皇帝微服降臨,當家的正在招待。
廳外,大娘子崔氏則正忙的腳不著地,皇帝突然降臨,聽說還是來談三郎婚禮之事的,長孫無忌、高士廉、長孫順德、房玄齡、蕭瑀五位宰相,還有皇太子一起陪同前來。
對于崔氏來說,這是親仁坊齊國公府最榮耀的時刻了。
必須得招待好了,不能失了齊國公府的禮數。
雖然皇帝是來談三郎的婚事的,可如果一會招待的好了,說不定還有機會把自己的孩子五郎也推到皇帝面前卻見一面,若是能留下些好印象就更好了。
這幾年,丈夫雖然加官晉爵拜為太尉,加封松州世封都督,又授劍南道宣撫經略使,可丈夫在西川一呆就是數年,連過年都不回來,親仁府她一個又流操持著,終究是沒有以前熱鬧了。
倒是北邊的平康坊那里,卻是十分興盛熱鬧,小秦相公這幾年越發的熾手可熱,風頭早蓋過親仁府齊國公府了。去年秦瑯嶺南平蠻之后,更是五子皆封公侯,各得一州世封,崔氏心里不妒忌是假的。
親仁坊這邊,反不如那邊了,連她所生的嫡子,也僅還是個虛封縣侯,眼看著兒子一天天長大,這當爹的跑劍南西川不管家事,當兄長的這幾年風光無量卻也顧不上弟弟,崔氏很心急。
今年皇帝終于把丈夫召回京城了,崔氏也好幾次在枕邊吹風,希望秦瓊也提前考慮一下兒子的前途,能不能也為兒子提前謀一個世封什么的。秦瓊卻只說,按制世封之地嫡長子繼承爵位,用不著考慮。
可崔氏很清楚這世封制,若是秦瓊百年之后,是要推恩再封的,兒子做為嫡長子確實能繼承齊國公爵位,和松州都督之封,可秦瓊還有其它幾個兒子,也是能分封一縣的。
秦瓊幾年沒回長安,家里除了先前那兩個庶子和自己的嫡子,離京前又生了兩個兒子,而在松州幾年,在那邊的妾侍也給他生了四個兒子,除去秦瑯這個有本事早另立門戶的庶三子,秦瓊現在還有七個兒子,和六個女兒。
女兒早晚是要嫁出去的,可兒子們是要分家產的,現在這世封制下,不僅要分家產,還要分封地。
婦人的心思,秦瓊并不太理會。
客廳里,君臣都是便服,除了蕭瑀,其實也都是當年秦王府的老伙計。
今天皇帝來不談國事,只是談兒女親事,蕭瑀和高士廉也都是李世民的兒女親家公。
“陛下可是對臣家的娉禮不滿?”
外面飄飄灑灑的下起了雪,不過廳內依然十分的暖和,廳里本就鋪了地暖,墻都是改造過的火墻,皇帝等進來后都很快把外袍脫去。
不過秦瓊在松州呆了數年,那片松潘高原上的冬春十分寒冷,他在那邊習慣了秦瑯當初給他設計的壁爐,所以回來后還是讓人按那邊樣在廳里砌了座壁爐。
壁爐里的劈柴燃燒出明旺旺的火焰,坐在壁爐前,捧一杯茶,能感覺到溫暖愜意。
在冬天,還是烤著火更舒適,雖然屋里有地暖墻暖,可沒火,總覺得差了點什么。
李世民也挺喜歡這壁爐的。
“比起那些鐵皮的石炭爐子,感覺還是這柴火壁爐安逸啊,聞著都有股木頭的清香。”
“烤幾個山芋或是雞蛋就更有感覺了。”長孫順德道。這位太上皇的老伙計,在貞觀朝也是起起落落,曾經也是個很張揚的人,但近年也老實低調了許多,幾遭貶黜,今年又被召回朝中,現在還疾病纏身,大多數時間都是呆在府中,基本不參與政事了。
今天皇帝特意把他叫上,也是表示下親近之意。
“臣在松州,那邊高寒,冬天就喜歡烤這壁爐,這爐子還是當初懷良在隴右,回京路過松州看望臣,特意為臣設計的。選大塊的松木做劈材放壁爐里燒,明火不滅,既暖又香。烤火的時候,再拿個小鐵盅,放點茶葉枸杞進去,放火上煮,絕配,在邊上再烤兩山芋、雞蛋,巴適的板。”
“巴適的板甚意思?”
“就是那邊人的蠻話,很舒服安逸的意思。”
李世民笑著道,“那一定要嘗嘗這壁爐鐵盅茶和烤山芋、雞蛋。”
君臣幾個圍著爐子,秦瓊張羅著煮鐵罐茶、烤山芋,烤雞蛋。雞蛋烤起來很有訣竅,不會的人容易烤爆掉,弄兩張草紙在水里浸濕,然后包在雞蛋上再烤,就不會爆了。
“臣還從松州帶回來一些土產,有風干牦牛肉,還有臘腸、火腿、臘豬耳朵、臘豬心豬肝等,要不我弄些來就這樣煎烤著吃。”
長孫順德立馬贊成,“再來點酒,在火爐前暖壺黃酒,吃著臘味,那絕對舒適。”
幾樣臘味先溫水洗一遍,再放火上蒸上一會,然后切好加上些胡蔥、大蒜等一翻炒,那香味四處竄。
皇帝都忍不住伸手先拈了一塊吃。
“還是這個好吃,比你這牦牛肉干要好吃的多。”
后面趕來的程咬金、牛進達吃過后,也大呼過癮,這兩位一在西北現任涼州大都督府長史兼涼州刺史,一在遼東任鎮東大都督府長史兼金州刺史,這次也是年前回京朝集的。
秦瓊請示皇帝后,召來兩位老伙計。
很快,給秦家當媒人的李道宗也來了。
一個大吊鍋,里面是燉的香噴噴的臘豬蹄子和豆腐魚頭,這還是個鴛鴦鍋子,中間一塊鐵皮相隔,讓鍋子如同是個太極圖一樣,一鍋二煮,互不竄味。
也不需要什么幾案坐榻,君臣幾個老伙計們當年南征北戰時,更簡陋的野地里都呆過。
“自從朕坐上皇位后,朕也經常聽那些御醫們進勸,這個不能吃,那個少碰,飯三七分飽,衣要三分寒,要少吃油膩,少碰豬肉啊,吃個飯啊,諸多規矩,說實在的,現在吃飯純粹就是糊弄肚皮了,真的沒什么味道,朕的飯菜那是叫一個清淡,少油少鹽,酒就更不能喝了,連懷良給朕快馬送來的海鮮,都經常不讓吃·····”
李世民直接上手,抓著一塊臘豬蹄啃的十分過癮帶勁,仿佛又回到那個戰火紛飛的征戰之時,行軍打仗間隙里,有啥吃啥的時候,沒那么多講究,肚皮餓的難受,吃啥都香。
這臘豬蹄偏咸了點,且有些韌,若在平時,御膳房的御廚們是絕不會把這端上皇帝餐桌的,而且御醫們也不會讓皇帝吃這些,豬肉都說要皇帝少吃,更別說這種臘豬蹄。
大唐越來越強盛,宮里的規矩卻也越來越多,就比如每天餐前,還有專人給皇帝試菜。
每道菜都要有人試過,防止菜里有毒,試過后還得等一會,所以李世民經常吃的都是涼菜。
多數時候,皇帝都是獨自進餐,吃了個寂寞。
現在一群老伙計,不用講究什么君臣禮儀,就如當年軍中之時一樣,圍在火爐前,烤著壁爐,溫著黃酒,吃著臘豬蹄、燉魚頭、臘味合蒸,再回憶下當年的崢嶸歲月,那叫一個愜意啊。
不顧長孫無忌的反對,李世民主要端起杯子,讓秦瓊給他倒酒。
“當年,朕一把大弓,叔寶一把馬槊,可是縱橫無敵啊,從沒有哪個敵將敢在我們面前囂張炫耀!”
長孫無忌也道,“猶記當年陛下一把弓便射落十七名敵軍校尉,一箭洞穿三層鐵甲。”
李道宗贊揚,“后來漠北諸部亂戰,圣人派使者只持三支天策大箭前往,便能威服草原諸部。而叔寶兄的大鐵槍,更是成為我大唐國家禮器,每每國家大禮儀時抬出來,都還能震懾諸邦!”
秦瓊給大家倒酒,笑著道,“老了,真的老了,如今到了冬天啊,整天只能貓在這火爐前烤火,寸步不能離了。”
程咬金嚼著臘豬耳朵絲,“江山代有人才出,叔寶你是真的后繼有人了,你家三郎可是真正大出息,我們這些老兄弟誰不羨慕啊。”
“知節你家幾個孩子可也出息了,尤其是大郎,河套鎮守幾年,如今又遠鎮云南,都督通海,聽說最近又跟和蠻打了幾仗,打的十分漂亮啊,這可真是青出于藍更勝于藍,在他們這個年紀,我們可遠遠不如呢。”秦叔寶笑著道。
“可不是,處默現在這年紀,我老程還沒娶妻呢,整天在鄉里騎馬打獵,瀟灑著呢。叔寶你在懷良這年紀在干什么?也才剛投到榮國公軍前為帳內效力吧?”
“是啊,一轉眼二三十年過去了,孩子們都已經這般出息了。”
李世民嚼著臘豬蹄,瞧了一眼以茶代酒的太子承乾。
雖然承乾一直讓他挺滿意的,可現在卻總覺得這孩子還是沒經歷過什么真正的風雨,太順了些。
他把自己的酒杯遞到承乾面前。
“承乾啊,你也已為人父,跟這些叔伯們在一起,也就別只喝茶了,來,男人總得喝酒。”
承乾有些惶恐,都說父子不同席,叔侄不對飲,跟皇帝在一起的時候,他是從不飲酒的。
“兒臣不敢。”
“來,接著,父親先敬你一杯,就敬你也成為大人了。”李世民給自己倒了酒,一飲而盡。
承乾猶豫了下,還是舉杯飲了。
“再倒滿,給你秦叔程叔他們也都敬酒,這些都是你阿爺我的老伙計們,也是你的長輩,如今更是帝國的柱石,你要好好尊敬他們。”
兩杯酒下肚,李世民臉有些紅,難得的跟兒子說起了心里話,“阿爺知道你因為娶蘇氏之事,一直心存介蒂,聽說蘇氏入宮后,你很少去她那邊。”
承乾要解釋,李世民擺了擺手,“你不用跟我解釋,我心里都明白,只是我想提醒你一下,婚姻大事,向來沒有兒女自己做主的,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和蘇氏已經成婚,也這么久了,不管你心里有多不愿意,可蘇氏過門之后表現的很賢淑,沒有任何不對之處,你不能這樣待她,如果你真的已經長大成人,是個男人了,那就跟個爺們一樣痛快一點,要么你就跟朕明說,你休掉她。要是你沒這不顧一切的決心魄力,那你就別為難一個女人,好好跟她過日子,抓緊生一個嫡長子出來。”
承乾低頭。
李世民紅著臉,“抬起頭來,現在給朕一個準話,你是要休掉蘇氏,還是跟他生孩子?”
承乾怎么也沒料到,這臘豬蹄吃的正香,怎么就成鴻門宴了,不是來談秦瑯和長樂娉禮嫁妝的嗎,怎么說到自己跟太子妃了?
他想說自己從沒喜歡過蘇氏,可張了張嘴,遇上父親那瞪大的赤紅眼睛,卻怕了,說不出來了。
李世民冷笑了兩聲,“這么點魄力都沒有,你還說什么?今天回去后,就老實的滾去蘇氏的殿中歇息,不讓蘇氏懷上孩子,你就不許去其它東宮妾侍的屋中睡。”
這突然的變臉,讓承乾很不適應,尤其是當著這么多朝廷重臣們的面呢。
秦瓊等也沒料到皇帝居然在這場合訓子,都說人前不訓子。
“陛下,這酒有些上頭,陛下醉了。”秦瓊趕緊勸說。
“這酒不錯,但兩杯酒還醉不倒朕,朕只是許多話憋在心中許久,今日不吐不快。承乾八歲被立為太子,朕從來是百般呵護,重話都很少說他。可今天借這酒,不吐不快。說實話,比起懷良、處默他們這些年輕人,承乾雖說也已經大婚成親,甚至都當爹了,可卻還差太多,沒有經歷過半點風雨,太順了。”
“玉不琢不成器,朕在想,承乾這樣長處京師的太子,將來能否擔的起這大唐天下的重任!”
長孫無忌一聽都慌了,怎么越說越遠,還說到這了?
趕緊顫聲道,“陛下真醉了,臣送陛下回宮!”
李世民一拍桌子,“朕沒醉,朕這些話也沒打算跟旁人說,只跟你們這些老伙計們講,也是當著承乾的面講,承乾啊,朕以前覺得你做的已經很不錯了,可現在想想,你比起朕差遠了,不是你不夠聰明,而是你歷練太少了,你太過一帆風順了·····”
“陛下!”房玄齡、蕭瑀等宰相也慌忙勸說,再說下去,萬一說出什么要不得的話,到時怎么回轉?
李世民嘴張了張,最后咽了回去。
良久,長嘆一聲,吐出一口酒氣。
“看來這酒確實勁大,朕真的有些醉了,算了,今日暫且就不談娉嫁之事了,回宮吧。”
大家松了口氣。
李世民對承乾招手,“承乾跟我同車,朕還有話要跟你說。”
“陛下,要不明日再談?”秦瓊勸說。
“也罷,散了吧。”
李世民突然有幾分意興索然,十分無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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