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海灣小金沙河口溯江而上,上行十余里,有一條支流從東南匯入,這條河被淘金者稱為白銀河。
新金山城便建在小金沙河與白銀河的交匯處,位于小金沙河東岸,白銀河口北岸。
白銀河口上游六里北岸,秦瑯一行在碼頭停泊登陸。
相比于近二百丈寬的小金沙河口,新金山城建在六十余丈寬的白銀河畔,這里水面更平緩。
“不是說新金山剛發現嗎,怎么這么快就矗立起一座城來了?”
碼頭上,秦家的元老團望著岸上那一堵高墻,都不由的呆了。
那是一堵夯土城墻,雖然看似簡單,但他足有兩丈高。
這個高度在中原也就一般縣城城墻高度,但問題是他出現在南海深處的金銀島上,而且這里從發現到如今,不到半年時間,居然就已經有了這樣一堵城墻。
尤其是從碼頭望去,東西橫亙而立的城墻似乎一眼望不到頭。
“老黃堅持認為新金山應當修四面城墻!”
秦瑯本來認為暫時不急著修城墻,畢竟這里沒有土著威脅,先弄點椰子樹什么的立一個木柵也行,但阿黃堅持認為應當修城墻,最好是夯土墻。
哪怕修慢點也沒關系。
有墻才有城,有城才有市,這就是阿黃的觀點。
實際上那堵看似雄偉的夯土城墻,只是半成品,目前只修了南面這一段,剛修了幾里長,老黃計劃是要修大點,最好是修成一個方方正正的城池,每面修他個五六里長。
最后在秦瑯的反對下,才決定縮小為每面一千步,也就是一千五百米,在西南小金江和白銀河口再修一座要塞,周長兩千米左右,扼守河口。
夯土城墻雖說相對造價低,可并不等于簡單,要挖地基,要篩選土,甚至為了保證夯土城的堅固耐用,這些土還要經過高溫蒸制,這樣才能殺死土里的蟲卵和草種。
而筑版、夯實也很耗費人力。
碼頭上一片熱鬧繁忙。
許多光著膀子的男子在裝卸貨物,管事們又發現了新鮮事務,“這些是什么?”
碼頭的地面上鋪著的是軌道,上面有馬拉有軌馬車。
配上軌道后,馬匹可以輕松的拉動數節大車廂,把貨物從碼頭上迅速的拉運到倉庫區,以避免碼頭擁堵情況。
有以前在秦家礦區管事的元老立即幫忙解釋,這是馬車軌道。
秦家的四輪馬車很有名,因為擁有獨一無二的轉向技術,所以早就在城區、碼頭、礦區等使用,比起兩輪馬車,四輪馬車,尤其是那種載重的大四輪,載重量成倍的提升。
而后來秦家在礦區、碼頭區等地方,又鋪設軌道,配和四輪馬車使用,運力再度提升許多。甚至可以把四輪車廂串連一起,形成數節車廂,只需要幾匹馬就能拉動。
又有老管事發現碼頭上還有高大復雜的滑輪吊組,通過許多滑輪組成一個吊機,把貨物從船上吊下碼頭,或從碼頭吊上船,比起直接搬運上下船,無疑更省事省力。
一個個驚嘆連連。
碼頭停泊的船上,滑輪吊車正把糧食不斷的吊下碼頭。
這些都是從舊金山運來的糧食。
那堵高大夯土城墻外面,搭了一長溜的棚子。
一家家鋪子前掛著三角旗。
上面有的寫著酒字,有的寫著茶字等,卻是碼頭餐飲一條街,專做碼頭生意。
秦瑯隨便找了家前面杏黃三角旗上寫著茶字的鋪子,簡陋的棚子,簡單的桌椅,不過都還比較干凈。
“客官喝什么茶?”
一個老頭笑著上來招呼。
秦瑯便道,“你這賣什么茶?”
“綠茶高碎,一個子兒一大碗。”老頭是個實在人,沒過多吹噓,他家經營的也簡單,就一種茶。
所謂高碎,就是茶葉碎,很明顯老頭子就是從碼頭的茶商手里買來的那些茶碎葉,然后在這里賣。
一碗一文錢,倒也不貴。
難得的是這茶居然還可以續杯。
對于碼頭上干活的人來說,這無疑很不錯。
“掌柜的哪人啊?”
“回客官話,老頭我老家淮西壽州的。”
“壽州好地方啊,魚米之鄉,老丈怎么來這開茶鋪了呢?”
老頭笑了笑,指了下自己空蕩蕩的右臂,“我家在淮河邊上,經常遭水災,有一年淹的厲害了,欠了一屁股饑荒,后來便移民去了嶺南,拿著安家費等還清了舊債,賣了家里的那點田,在潮州安了家落了戶,也分了不少地。”
“那還不錯啊?”
“潮州土戶兇蠻的很,我們這些移民過去的,跟他們沖突厲害,于是大家只能抱團,為了爭水搶地,經常械斗。”
“官府不管?”
“管啊,可是哪管的過來呢,這水是年年要爭的,甚至還要爭地爭山林,反正沖突的厲害,每年都要打死不少人。可沒辦法啊,我們好不容易遷過去要生活。”
秦瑯也知道,貞觀以來,積極拓邊,各地都是大規模移民邊疆,這也導致了很嚴重的土客之爭。
新移民與舊土著之間,往往因為水源、田地山林等引發毆斗,本來這種爭水爭地的情況,就算在中原內地也是很尋常的,但在邊疆地區,本來朝廷控管力不嚴格,再加上缺少如中原內地那種大姓宗族的威望自治,一旦爆發爭斗,也就打的更激烈,他們只能靠自己解決。
嶺南的土民本來就民風彪悍,而移民的中原百姓也不好欺負,雙方斗的十分激烈。
茶鋪老板在潮州落戶數年,就跟土著斗了幾年,他的一個兒子就是死在土客爭斗之中,后來另一個兒子也受傷落下殘疾。
在前年,他們那個移民村子徹底的站不住腳,有些人便開始遷離,老頭一家也被迫放棄了官府分給他們的地,舉家遷往廣州。
到了廣州后,失去了土地,他們一家也就淪為了佃戶工人。
后來老頭一家聽說東海發現金銀島,在這里淘金能發財,便與兒子一起來了。
“然后呢?”
老頭自嘲笑笑,“來了這里發現,確實好多人淘金發了財,不少人一夜暴富,不過也不是所有人都能運氣這么好的。”
反正老頭爺倆在舊金山那邊淘金,辛苦了一年多,也確實淘到了些金子,賣給秦家后也算小賺了一筆。
可是后來老頭有次下一個秦家廢棄的礦坑里去挖礦,結果出了事,雖然命沒丟,可右手沒了。
失去了右手,也沒法繼續淘金了。
老頭也不甘心就此回鄉,后來看到新金山市長的招商令,于是拿出積蓄租下這個簡陋的鋪子,開始賣茶葉。
賣茶倒也簡單,從茶商那里買來茶碎,成本很低,然后就是燒水煮茶了,面對的就是碼頭上干活的這些人,一文錢一碗便宜,卻也還是有些利可得的。
“賺不到大錢,但也能養活自己,勤快些也能攢下一點點。”老頭說他兒子如今也在碼頭上干活,不去淘金了。
兒子與一群同來自淮西的同伴合伙,在碼頭攬活裝卸,收入還不錯。
“不想著淘金暴富了,如今這樣子也還不錯。”
收入穩定,未來可期。
老頭子有時還做點牙人,賺點牙錢,也就是充當中介。
“聽說新金山出臺了移民令,只要愿意留下來的定居的,便能分到不少田地,老漢就沒興趣嗎?”
“這個我也聽說了,愿意留下定居的可以分地,而且分不少呢,按丁口分,一個男丁能分到一百二十畝,女丁可得六十畝,中男也能得六十畝,其它人口一個也可分得三十畝,前五年還完全免租,后五年每年兩成的加征,直到全租。但全租也不高,很劃算。”老漢說起這個很來勁。
“那老漢你有打算在這里定居嗎?”
“是有這個打算,市政廳規定,定居才能分地,而且必須是把家小都遷來才行,我跟兒子商量了,準備過些天我就隨船回廣州,把家小都接來。”
“移民定居落戶除了分地外,還有其它福利嗎?”
“有的,除了分田授地,還有安家費和路費,聽著都很好。”
“愿意定居移民的人多嗎?”
“還是有不少人心動的,畢竟能分到這么多田地,只是因為要求全家遷來,所以一時也還是有些人猶豫的。”老頭說道。
雖只剩下一只左臂,但老頭泡茶的動作倒挺熟練的,獨臂提一只大茶壺,能夠準確的把茶水注入大茶碗中。
手工制成的椰殼碗,看著很粗糙,碎茶很碎,不是高碎而是細碎末,不過沖出來的茶湯倒也聞著還不錯,細飲一口,發現味道很一般。
秦瑯有些好奇,同樣是一文錢,一個新鮮椰子和一碗這個茶誰更受歡迎?
老頭說他這個可是茶水,而且里面還有鹽。
秦瑯一下子明白過來,碼頭上都是干力氣活的,他這一文一碗的碎茶面向的也正是這群人,他們消耗大,這碗加鹽的碎茶,既能解渴,也能補充精氣神,無疑比椰子更受歡迎,何況他這還是無限續杯的呢。
獨臂老頭對未來倒還是挺充滿希望的,說廣州那邊家里還有好幾口人,到時全家遷過來后,拿安家費可以選蓋個房子,而他跟兒子現在手里也攢了點錢,打算到時買頭牛。
“到時你還繼續開這茶鋪嗎?”
“開,到時我繼續開這茶鋪,賺點小錢,順便也能賺點牙錢,而我兒子繼續在碼頭干裝卸,等農忙的時候跟家里人一起忙活下地里。地里是根本,但這邊的也不能放了,這邊能賺些活錢!”
老頭看重的是秦家的信用,還有這里能分許多田地,以及這邊不用擔憂有什么蠻橫兇惡的土著,再者這里沒有什么沉重的賦役,這些都是吸引著老頭跟兒子要把家人遷來的關鍵。
當初在家鄉壽州受盡淮河水患之苦,移民到潮州,結果被土著欺負立不住腳,在廣州做佃戶工人也十分辛苦,在這里,老頭看到了希望。
“老丈就這么相信秦家?就不怕將來朝令夕改,到時加租派役什么的?”
“秦家的信用還能置疑?”老頭高聲道,表達著不滿。
當秦瑯馬上表達出對秦家的尊重后,老頭才表情回轉,態度又和氣起來,他笑著打聽,“諸位看著不像是來淘金的,應當是過來經商的吧,是來買金子的還是來賣東西的?老頭我在這邊倒也熟悉,若是有用的著地方,盡管吩咐。”
老頭表露出愿意做牙人之意,想順便再賺筆中介費。
“不如請老丈為我們詳細介紹下如今新金山這邊的情況,各方面的情況越詳細越好。”說著秦瑯掏出一枚銀錢放在桌上,“這個就當謝意,如何?”
獨臂老漢動容,這一枚銀錢的購買力可是非常堅挺的,官方是折錢一千,實際上往往能兌現到一千零五十到八十左右,他賣碎茶,一碗一文錢。
這位客官一出手就是一枚銀錢,能當他賣上一千多碗了。而只是打聽下這邊的消息,這無疑大方的過份了。
老頭有些懷疑的打量了下幾人,沒有馬上去拿錢,而是試探性的問道,“幾位難道是洛陽來的?”
秦瑯笑道,“莫不老丈以為我是官人?”
“不知道。”
“老丈放心的收這錢,我只是個商人,過來這邊瞧瞧情況,若是覺得不錯,下回再來就準備也在這里開個鋪子弄個作坊了。”
“不知客官是做哪行的?”
“做金銀飾的,聽說這里金銀多,而且不受朝廷管制,所以來考察考察,若是真的如傳說中的一樣,我打算在這邊開個鋪子,也在這里收金銀,然后打造金銀飾物去賣。”
老漢一副了然的神色,“莫不是打算賣到林邑去?”
大唐對于金銀的管制比較嚴格,因為如今金銀已經成為貨幣材料,朝廷需要嚴格管控金銀,只準流入是不準流出的。大唐商民擁有的金銀數量也受到限制,且不允許隨便打制金銀器物,特別是金器沒有一定的官階爵位是不許擁有的。
這些政策都是為了保證朝廷金銀鑄幣的材料,保證貨幣流通量,以保障工商業的繁榮。
但是,在如今繁榮的海外貿易下,大唐精湛的金銀器物加工技術,使的大唐的金銀器物是十分受歡迎的外貿商品之一,利潤很高,但受限于政策,大家無法做這買賣。
于是現在很多商人開始跑到林邑、新羅等國外去做這買賣,以規避政策。在茶鋪老板看來,秦瑯也應當是這樣的一個中原金銀商人,想利用這里的海外有利條件,利用這里豐富的金銀原料,加工金銀器物,然后再直接賣給海商。
秦瑯神秘一笑。
老頭一副了然的神色,終于安心的收下了那一枚銀錢,他放下茶壺開始熱情而又詳細的介紹起他所知道的新金山的點點滴滴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