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后心里頭一團糟,她稍定了定神,讓胡誠先下去。
人類就是這樣,總希望得知真相,因為真相能夠給人以安全。
然而,很多時候真相并不見得就是好東西。它給人帶來安全的同時也能給人帶來許多痛苦。
這就是為什么總有人說“難得糊涂”,也喜歡難得糊涂。
因為糊涂一點更加開心,或是說讓人更加容易開心。
得知張居正的病情,李太后更加難過了,她心里堵得慌,很想找個無人的角落痛哭一場。
見李太后黯然神傷,又情不自禁地默默流淚,朱翊镠看了,實在讓他心生憐惜。
本來,李太后和張居正就都是他靈魂深處極為敬重、喜愛的人。
“娘。你哭了!”
朱翊镠湊到李太后身邊,輕輕地道。
“娘沒事兒。”
李太后微微搖頭,淚花閃閃地說道:“娘心里愧疚得很,深感愧對張先生,你能明白嗎?”
“孩兒當然明白。”朱翊镠脫口而出,“是張先生大刀闊斧,幫助皇兄開創出萬歷中興的大盛世,如今張先生累倒在床需要休息,娘卻不能馬上讓他卸下首輔的重擔,所以娘親深感愧疚。”
李太后聽了淚珠兒一滾,隨手將朱翊镠摟進懷里,哽咽難鳴地說道:“镠兒已經長大了,镠兒懂得為娘的心事了……”
“娘,你別難過!”朱翊镠肆意地享受著這份愛。
盡管他后世的靈魂比李太后其實也小不了幾歲。
但他心甘情愿心無雜念地呼喊李太后一聲“娘”。
“娘怎么能不難過呢?你父皇死得早,那時你還小,不懂事兒,你哥十歲繼承大統,娘擔驚受怕晚上徹夜難眠。”
朱翊镠稍一抬頭,恰好李太后兩顆淚滴落在他的臉上。
他本想再喊一聲“娘”,但又怕打斷了李太后的思緒。
所以止住。這個時候,還是讓她盡情地宣泄出來吧。
憋在心里不好。
“如果沒有張先生盡心輔佐,咱母子三人,還有你兩個姐姐一個妹妹,這一家子哪有十年的安生日子過?可如今張先生他,他……”
李太后泫然而泣,聲音哽咽,再也說不下去了。
“娘,要不你破例去看看張先生吧?”朱翊镠忽然異想天開地道。
但其實這也不算異想天開。
只不過是站在人類情感的角度出發。
朱翊镠想著,既然李太后與張居正兩個人互相傾慕,只是礙于道德倫理,不能也不敢流露出來,唯有壓在心里。
那這時候若讓李太后去見見張居正,張居正定然感動,這對他抵抗病痛大有裨益。
然而,李太后卻搖了搖頭,“娘不去。”
“為什么?”
“娘怕見了張先生,看見他那般模樣,會忍不住哭泣。”
“那就哭出來唄,張先生這時候需要娘親,的鼓勵。”
最后三個字,是朱翊镠臨時補上去的,他本心不想說。
“需要”和“需要鼓勵”還是有很大差別的。
見李太后猶豫,朱翊镠接著又慫恿道:
“娘,你去看張先生,能夠為他增加戰勝病魔的信心。人在彌留之際,那一股不能死的勁兒往往顯得尤為重要。”
“還有,娘光明正大地去看張先生,也能夠堵住朝中盼望張先生早死的那些人的嘴,不至于因為張先生病重讓他們心生妄想。”
李太后這才微微點頭,忽然低頭問道:“镠兒,你又不懂醫術,是如何得知張先生的病癥?”
這個問題,在回來的路上,朱翊镠就想好了要怎么回答。
“娘,昨晚,哦,應該是說是今日凌晨,孩兒不是發燒昏迷嗎?娘你可知道?是因為孩兒做了個夢。”
“做了個夢?”
“對,夢里遇見觀音菩薩,受觀音菩薩點化了一番,并告知張先生的病情,還囑咐孩兒去探望張先生,所以孩兒才會急著去張府。”
這是一個無法求證的回答,而且還為他偷偷跑去張大學士府找到一個很好的借口。
受觀音菩薩所托,去看的張先生……李太后該沒有脾氣吧?
李太后尊崇佛教,她自己也被譽為“再世觀音娘娘”呢。
“真有這么蹊蹺的事兒?”李太后將信將疑地松開兒子。
“當然有。”朱翊镠認真而堅定地說道,“觀音菩薩不僅告訴孩兒張先生的病癥,還順便幫助孩兒開啟了宿慧呢。”
“宿慧?”
“嗯,就是說孩兒以后或許,或許不會那么胡鬧了。”
朱翊镠為了以后還能安全地當好“潞王”,又特意強調道:“娘,孩兒說的可是或許哈!你也別全部當真,畢竟那是做夢。”
“若是真的就好了,娘以后不知要少操多少心呢。”
朱翊镠又道:“娘,不過孩兒覺得還是很有可能的。你看,對張先生的病情不是一清二楚嗎?胡太醫說得還不如孩兒準確呢,哦,是不如觀音菩薩準確。”
“觀音菩薩既然告訴你張先生的病癥,那她就沒有告訴你治病的方法嗎?”李太后關切地問道。
“告訴了呀!孩兒不是已經告訴娘親了嗎?就是要立即為張先生物色一位臨時代理首輔,讓張先生好生調養幾個月。”
“這些果真都是觀音菩薩夢中告訴你的?”
“是。”
朱翊镠斬釘截鐵。
反正是不能求證,又能為自己帶來極大的好處,必須毋庸置疑斬釘截鐵。
“如果不是,娘你想,孩兒哪能知道張先生的病癥啊?什么八卦論醫,孩兒以前都沒聽說呢。”
李太后點了點頭。
心想,還真有道理,以前小兒什么性子?見著書就頭疼,怎么可能說得頭頭是道?
所以,李太后帶著幾分期許又問道:“那觀音菩薩有沒有告訴你該物色誰臨時暫代首輔呢?”
“這個……倒是沒有。”
朱翊镠摸著自己腦瓜兒,好像真有其事似的,“不過娘,夢醒的前夕,觀音菩薩好像說,說什么南直隸,狀元郎,屬羊……孩兒一時沒聽清,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南直隸,狀元郎,屬羊?”李太后一本正經地道,“觀音菩薩可是指臨時代理首輔的人選?”
朱翊镠搖頭,“不清楚。”
李太后又喃喃地道:“南直隸,狀元郎、屬羊?會是誰呢?”
一直在旁邊裝死的付大海這時輕輕地提醒道:“娘娘,如果觀音菩薩指的是人,那這個好辦,待奴婢去查一查就是了。”
“嗯。”李太后點了點頭,“你去查一查也好。但要記住:一定要暗查,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奴婢明白。”
李太后剛才還淚花點點的,這時候下令,雙眸凌然有神,很是透露出一股子潑辣勁兒。
別說是付大海,就連朱翊镠都感覺到了威懾力。
付大海剛走,便聽見外頭近侍喊道:“娘娘,萬歲爺來了。”
朱翊镠身子一緊,倒不是怕,寵弟狂魔萬歷帝他可不怕,只是好奇這位后來變得如此懶惰的仁兄,是否真是一個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