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感覺那么難?
想想,若宛平縣幫著勛貴催租,則無異于奪人性命;若幫著農戶訴苦,則要備受勛貴們的欺負乃至凌辱。
就說宛平縣縣令徐秉正,去年因為幫佃戶說了幾句話,結果當眾挨了前來催租的一位世襲勛爵的耳光。
真個是有苦不能言。
這種事兒,若非嚴永凡誰敢管?
即便是嚴永凡,如果沒有得到朱翊镠的暗中授意,他也不敢亂管。
這可是妥妥的一馬蜂窩啊!一查不知道要得罪多少豪門大戶呢。
有幾個人想或敢蹚這渾水?
現實中的人或事往往都遠遠不及想象中的好——這是最大的現實。
難怪問史善言等于問了個寂寞,人家一句話都不肯多說。
可既然這是朱翊镠的授意,嚴永凡肯定不會就此罷手,只是想著從史善言這兒問不出什么來。
還是找個合適機會與縣令徐秉正談談吧,畢竟外界對他的評價還可以,不然也不會挨耳光子。之所以挨耳光子不就是因為徐秉正同情弱者嗎?
嚴永凡在想辦法。
北京大大小小的寺廟眾多,但有兩座為皇帝敕建,是皇家香火院,一為大隆福寺,一為大興隆寺。
信佛的皇帝偶爾出來敬敬香,一般就到這兩所寺廟來。
因這一層,兩座寺廟的香火不但旺盛,而且寺前都有規模極大的廟市。
其中大興隆寺就處在宛平縣境。此寺建于景泰年間,氣勢恢宏不用說。
這天,嚴永凡未經吳善言許可,自個兒去了縣令徐秉正的值房。
徐秉正詫異地望著他,想著既是縣丞助理,有事也不該向他匯報啊!
“卑職有事找徐縣令。”嚴永凡也不等徐秉正開口,自己主動說道。
“何事?”徐秉正不冷不熱。
“邀請徐縣令隨卑職明日前往一趟大興隆寺。”嚴永凡直截了當地說。
“你邀請本衙?”
“是。”
“所為何事?”
“明日有一個大人物要來大興隆寺。”
“大人物?多大?”
“反正很大很大。”嚴永凡還抬手往半空中比劃了一下。
“為何你知道我卻不知道?”徐秉正帶著幾分疑慮。
“這個嘛……卑職也不好解釋,徐縣令去了自然就知道。”
“非去不可嗎?”
“倒也不是說非去不可,但不去徐縣令肯定會后悔的。”
徐秉正望著神神叨叨的“嚴君”,既沒點頭答應也沒搖頭拒絕。
“那就這樣說定了,卑職先行告退。”
“且慢。”
嚴永凡正欲轉身離去,聽見徐秉正喊了一聲。
“徐縣令有何吩咐?”
“聽說你這次來宛平,還有一個額外的任務?”
“是的。”
“查得怎么樣了?”
嚴永凡沉默片許不知怎么回答,后來像是從嘴里硬擠出來一句話似的:“徐縣令這個縣太爺很難當!”
“……”徐秉正聽了不禁一怔愣,“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徐縣令如果想搞清楚,明天就去大興隆寺吧,卑職不會騙您。”
嚴永凡這才轉身去了。
留下一頭黑線的徐秉正,不得不趕緊找來縣丞吳善言。
“那個助理嚴君這兩天在干嘛?”
“人稱`打雜的`,盡干一些瑣碎的小事。”史善言如是般回道。
“大興隆寺明天要來一位大人物敬香禮佛?”
“不知道啊。”史善言搖頭。
“那嚴君從哪兒聽來的風聲?”徐秉正繼而將剛才的情境說了一遍。
“還有這種事兒?”聽完史善言將信將疑地嘀咕道。
“想他一個助理,該沒有膽量欺騙我們吧?”徐秉正冷靜地道。
史善言只得點了點頭。
徐秉正最終決定道:“那明日你便隨我去一趟吧。”
“好。”史善言答應。出去回到自己值房,一見嚴永凡,便怒不可遏。
“誰讓你去找縣令大人?啊?你是縣丞助理,不是縣令助理,有事兒第一時間該向我匯報,不明白嗎?”
“史縣丞何必生那么大的氣?有話好好說嗎。”嚴永凡不疾不徐。
“懶得跟你廢話,說,明天什么大人物要來大興隆寺?”史善言喝道。
“這個不能說。”
“我是縣丞,你是縣丞助理,我現在命令你說。”史善言吼了起來。
“那也不能說。”
“豈有此理!來人。”
立即有兩名衙役進去了。
“大人有何吩咐?”其中一位衙役問。
“把他給我綁了。”
兩名衙役望著史善言,又看了看嚴永凡,因為都知道史善言脾氣大,而這兩天的相處又覺得嚴永凡人還不錯,端茶倒水的隨叫隨到,不禁想為嚴永凡說話,因此另一位衙役對他說道:
“嚴兄弟哪兒得罪了縣丞大人,趕緊給大人賠禮道歉呀!”
“我沒有得罪史縣丞。”嚴永凡道。
“那為什么要綁嚴兄弟呢?年輕人別固執嘛,低個頭認個錯就完了。”
“我沒錯。”嚴永凡又道。
“磨磨蹭蹭的還等什么?綁了,給我關起來。”史善言怒道。
兩名衙役沒辦法,只得慢騰騰地將嚴永凡綁了。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次日一早,史善言便與徐秉正去了大興隆寺。途中史善言還怒氣沖沖地對徐秉正說,如果沒有大人物來,回衙讓嚴君好看。
兩位跑到大興隆寺問住持,住持也搖頭不知,還說如果接到通知有大人物來,不得精心準備一番?
確實,大興隆寺沒啥動靜,更沒有什么特別的準備。
史善言又開始喋喋不休地罵嚴君。
徐秉正倒是謹慎地說道:“興許大人物微服而來,要不在此等候。”
史善言這才停止,但心里頭依舊繼續痛罵嚴君。
嚴永凡口中的大人物正是朱翊镠。
他脫下龍袍以富家公子的打扮,帶著充當家臣的馮保與充當仆役的四名宮廷禁衛出發前往大興隆寺。
朱翊镠一幫人到達時,徐秉正與史善言他們當然還沒有離開。
罵歸罵,他們也不敢離開。
然而他們兩個也不認識朱翊镠,倒是對馮保還有點兒印象,因為參加殿試時有過一面之緣,但時隔多年,也早已經忘記了馮保到底什么模樣,更何況馮保來還是以家臣的打扮。
自然也就認不出來了。
可朱翊镠與馮保卻認識他們倆,畢竟他們倆還官袍在身呢。
大興隆寺的住持就不一樣了。雖然同樣不認得朱翊镠,可他不止一次見過馮保。無它,只因李太后崇尚佛宗,朱翊鈞當政時,每年都要來。
所以,盡管馮保以家臣的打扮現身大興隆寺,住持還是一眼認出來了。
只是馮保早已經料到,第一時間給住持使了一個眼色。
住持見他們這身打扮,又沒有提前接到通知,自然知道這是微服私訪,也就不敢吱聲了。
當即將朱翊镠、馮保他們迎至堂后面的一間五楹客堂——這是專門為皇室人員敬香時預備的休息場所,平常根本不對外人開放。
見到這般情景,徐秉正與史善言兩人神情一下子緊張起來……這是皇室人員要來了嗎?否則住持不會將客人迎至他們都沒有資格進去的客堂呀……那到底是皇室中的誰來了呢?
“史縣丞,你說那個人是不是有點眼熟?好像哪兒見過。”
忽然,徐秉正像想到什么似的。
“徐縣令說的哪個人?”
“就是跟在少年后面,扮作家臣的那位白皙白皙的老人。”
“我不認識。”史善言搖頭。
“哎呀,莫非他是,是馮大公公?”徐秉正跳了起來。
“誰?”史史善言也如同雷擊一般。
“馮保馮大公公啊!”
“咦?徐縣令不說還不覺得,你這一說,好像還真有點像。”史善言喃喃地說道,“那前頭這位少年……哎呀!莫不是當今,當今……”
余下的兩個字史善言不敢說出口,只是張大嘴巴怔愣地望著徐秉正,好像闖下什么大禍一樣。
“就是,一定是了。”徐秉正誠惶誠恐地道,“現在可怎么辦?”
兩人方寸大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