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對待俞大猷明明超前的現代化軍事思維如此謹慎呢?
這是因為大明王朝本質上是由數不清的農村合并成的一個大集體,禮儀與道德很大程度上取代了法律。
所以俞大猷的現代化軍事計劃與思維幾乎沒有實現的可能性。
相比較之下,戚繼光與李成梁就現實得多了,他們沒有去觸動大明王朝的體制問題,而只是腳踏實地做著他們職責范圍以內且力所能及的事兒。
他們沒有要求朝廷為他們提供專職的后勤人員,他們部隊中的裝備和武器也沒有讓國家統一提供,而是來源于各府縣的分散供應,像李成梁更是自己花錢招募家丁式的士兵作戰。
這些在俞大猷看來無疑是陳舊、落后、需要改變的。
然而,在戚繼光與李成梁看來,卻是現實可行的。
再比如,俞大猷曾提出軍隊現代化的計劃中要求“兵精械利”,把原來的兩個士兵的軍餉供應給一個士兵,“以部隊的質量來代替數量”。
看,俞大猷不愧為大軍事家,思想多么先進,這不就是“裁軍”嗎?
要知道這個思想直到改革開放以后在我們鄧爺爺手上才真正意義上實現。
戚繼光與李成梁并不是不贊同,而是針對實際,有不同的看法,他們認為在現有國情下還不能用質量代替數量。
因為大明王朝的軍隊必須是一支“全能”的軍隊,經常性的任務并不是應付外部的侵略,而是面對內部的叛亂,也就是鎮壓內地農民與邊區少數民族。
全國各地區間的災害頻仍、農民的流離失所、官吏的苛刻暴虐等等……都有可能迫使暴動隨時發生。
而幅員廣闊的大明,很難預料會在什么時間什么地方發生,所以這任務不是一支高效率的機動部隊能完成的,因而軍隊的數量必須要多。
這是戚繼光、李成梁兩個人與俞大猷認知不同,以至于實踐上有所不同。
如果俞大猷還活著,讓他來觀摩遼東的這場軍演,十有不太滿意。
當然這也只是朱翊镠的假設。
步兵操練完畢,便是騎兵了。
除了留守的哨兵,所有人從東單堡迅速轉移到馬根單堡。
無論是朱翊镠,還是蒙古族、女真族的代表,顯然對騎兵期待更高。
畢竟李氏一門擅長騎兵突襲戰。
遼東鐵騎,是李成梁父子麾下的精銳部隊,而其中最精銳的部隊又屬李家的家丁騎兵隊。
家丁式的士兵,裝備精良,訓練有素,多由遼東游俠組成。
但據朱翊镠了解,遼東鐵騎并不喜歡用時下較為流行的鳥銃,而多使用三眼銃,這大概與北方人性子急躁有關。
因為鳥銃裝填繁瑣,又不能近身作戰,戚繼光的火槍兵都配備了七尺來長的野太刀,靠野太刀沖鋒肉搏的。
遼東鐵騎不喜歡使用鳥銃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鳥銃對厚重的盔甲幾乎沒有太大的威懾力,打穿不透。
從明代遼東鐵騎的作戰記錄看,也能看出大部分只配備了弓箭和腰刀。
而操縱大炮、神機箭、佛朗機、鳥銃等武器都是征調的南軍炮手。
李成梁鎮守遼東之時,大明軍備已經荒廢好多年了,戰斗力低下,針對虜強我弱的實際情況,他提出了“乃大修戎備,甄拔將校,收招四方健兒,給以厚餼,用為選鋒,軍聲始振。”
正因為建立了一支由家丁式士兵組成的“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軍隊,一改遼東舊軍隊的面貌,戰斗力極強。
李成梁父子也是依靠這支家丁隊伍御虜防夷,建功立業于遼東邊疆。
按照預定的計劃,朱翊镠與戚繼光等人抵達馬根單堡時,李平胡與李如松率領的鐵騎還沒有出現。
因為他們演習的是長途奔襲戰,所以兩支軍隊要在預定的時間內,成功對馬根單堡進行合圍。
正當所有人翹首以盼時,忽然聽到馬蹄聲隱隱傳來,由遠及近,咄嗟之間便聽到隆隆作響。
遼東鐵騎演習開始了。李平胡由北而來,李如松由南而來。
這次演習,根據李成梁的計劃,具體戰術進攻包括奇襲、偷襲、突襲、奔襲等“搗巢”戰術,以及幾種戰術的復合使用。至于到底使用哪種戰術,由指揮官李平胡、李如松因地制宜自己決策。
比起步兵演習,氣吞山河奔逸絕塵的騎兵演習無疑更加讓人激動。
無論哪一種戰術,縱橫捭闔,都充分展現了李成梁“進攻型”將領的風范。
沖鋒陷陣時,遼東騎兵通常列為橫陣,發弓矢以沖擊敵兵,倘若敵軍陣營依然不動,緩緩退之,再沖。這樣十數次沖擊之后,堅陣無有不潰。
每一種戰術的演習中,無論是李成梁的義子李平胡,還是長子李如松,都是親自帶頭沖鋒。
這也體現了遼東騎兵之所以能在長達四十年的時間里力克蒙古、女真族的鐵騎勁旅的一個重要原因:李氏一門向來都是親自帶頭沖鋒的,所以手下人不敢不玩命。
在冷兵器時代戰爭中,這都是難能可貴之處。
看得蒙古族、女真族前來觀摩的代表心下涼了半截,紛紛與自己部落的勁旅相比較,感覺相差甚遠。
在觀摩的各部落代表中,曾經幾乎都領教過遼東鐵騎,在李成梁手下吃過虧,包括此刻正在認真觀摩學習的努爾哈赤與舒爾哈齊兄弟倆。
而像尼堪外蘭雖然自始至終都與大明保持著友好關系,沒有與大明動刀動槍干活,但也曾經也親眼目睹過。
兩大部落代表,恐怕只有哱承恩他們是第一次見過遼東鐵騎。
朱八戒全程興奮,更是堅定了自己有生之年一定要隨軍戰斗一次。
王象乾也是第一次觀摩如此大規模的軍演,作為新上任的遼東巡撫,心想難怪都說李成梁是遼東的定海神針,難怪在遼東李成梁能夠一手遮天,難怪蒙古與女真見了李成梁害怕……
同時也感覺自己接下來在遼東更是任重道遠。因為按朱翊镠的計劃,必須逐漸爭取與李成梁在遼東平分秋色,這樣或許才能遏制李成梁逐漸養成的糜化與暮氣——
而這一點李成梁自己也許還沒有意識到,畢竟不知不覺中養成的習慣很難自己發現并改正。
必須承認,舍得花錢也是李成梁對待遼東鐵騎的一個特色,像李平胡、李寧、李興、秦得倚、孫守廉(被張學顏調走)都富有,擁有自己的城池。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固然沒錯,然而以李成梁為首的這些人,有錢富裕之后也變得“暮氣難振”了。
而這正是朱翊镠擔心的問題,王象乾心知肚明,要扭轉這種局面,何其之難?如果不是因為有皇上坐鎮遼東,他想都不敢想。
也難怪遼東歷任巡撫盡管名義上管著李成梁,但其實在李成梁擔任遼東總兵官期間都只能附屬于他。
好在王象乾清醒地認識到,軍事上李成梁將依然“一手遮天”下去,而要與他平分秋色,也只能在經濟、政治等其它領域努力,以起到制衡他的作用。
盡管遼東鐵騎演習振奮人心,但在朱翊镠眼中,依然屬于傳統古老的,稱不上現代化的戰術。
而無論是哪一兵種,向現代化兵器與戰術靠攏才是大勢所趨,否則會與西方列強逐漸拉開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