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華,這小子虛頭巴腦的,你為何非要帶著他一起去啊?”
走去紫砂一廠停車場取車的路上,魏如海半是埋怨,半是不解地問。
“他是我們拍賣行的貴賓,既然遇見了,我就應該有所表示,既然他對紫砂感興趣,那帶著一起去豈不正好?”陸春華笑道。
“不就是給你們送了兩件小拍品嘛,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件!”魏如海不以為然道。
“送了拍品是一個原因。”陸春華若有所思道,“更重要的是,我們古總認識他,而且似乎還挺重視他的。”
“你說的是東吳古家那位大小姐?”魏如海吃驚地問。
“正是她,所以我只好寧可信其有了。”陸春華苦笑點頭。
“她啊…也難怪你這么做了,不過對那小子我還是持保留看法。”魏如海算是勉強接受了。
陳功站在菜館門口的馬路邊,等著陸經理二人開車來接他。
剛才飯局結束時,陸經理邀請他下午一起去拜訪某位紫砂大師的后人,考慮了下,他還是接受了。
大師后人!
說不定能夠在那里有所發現呢。
這就是他答應的出發點。
一輛黑色凱美瑞停在他面前,前擋玻璃上貼著陶瓷博物館的通行證,魏如海面無表情地坐在駕駛座上,陸經理打開副駕門出來。
“陳先生,請上車!”
陳功被他請到后座上坐下,他竟然沒上副駕坐,而是跟進來坐在陳功旁邊。
“這…”陳功看了眼前面駕駛座,自從吃飯時魏如海發現自己神情有異后,就似乎一直不怎么待見自己。
“他這個老同學我不陪沒啥大事,最多來這邊少吃他一頓飯唄,你這個古吳的貴賓我不陪的話,那我就是失職啦!”
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陸經理半是正式半是玩笑地說,還拍拍駕駛座靠靠。
“如海,我說的有沒有道理?”
魏如海無奈地搖搖頭,“你來了,我不請你吃飯,你就能放過我?”
“你知道我的脾氣就好!”陸經理得意大笑,還對陳功眨眨眼。
陳功只得微笑以對。
“陳先生,等會我們去拜訪的人名叫楚登朋,他的職稱是工藝美術師,在本地只能說很一般了。說到這,我給你簡單介紹下本地職稱等級劃分吧。”
在介紹下午拜訪對象的情況時,陸經理順便做起了知識普及,陳功聽得很認真。
為了促進紫砂行業健康有序發展,體現黨和國家尊重人才重用人才的宗旨,當地主管部門和行業協會一起制定了紫砂從業者職稱等級制度,從低到高依次是:
工藝美術員,助理工藝美術師,工藝美術師,高級工藝美術師,研究員級高級工藝美術師。
最高等級的研究員級高級工藝美術師就是人們常說的工藝美術大師,至于顧景舟等人的國家級工藝美術大師稱號,那必須由國家級部門審核確認頒布,地方上(省級)根本無權認定。
“楚登朋本來只是一名肉聯廠屠宰工,但是他的父親可了不得…”
楚登朋的父親楚為盛,出生于二十年代末期,少年時就接手了家族經營數代的生絲生意。
抗戰勝利后不久,生絲生意一落千丈,楚家幾近破產,他轉而投入當地盛行的紫砂產業。
楚為盛為人聰慧,又專注用功,短短幾年,不僅在紫砂生意上大有斬獲,甚至個人的紫砂制作技藝都得到了突飛猛進地進步。
四十年代末,他仿制陳鳴遠的紫砂器達到了幾可亂真的境界,一時間名揚四海。
“顧景舟顧老先生你應該聽說過吧?”介紹到這里,陸經理突然問道。
“稍有了解。”陳功點點頭。
“又是這句!”駕駛座上的魏如海撇撇嘴,不過后面兩人都未注意到。
“作為紫砂行業不多的幾名國家級工藝美術大師之一,顧老先生稱得上是一代紫砂宗師,他年輕時也曾經仿制過很多前輩大師的作品,其中就有陳鳴遠。
陳鳴遠我就不扯開講了,反正你只要知道他是康熙時期的一位紫砂宗師就行。”
談到這兩位紫砂宗師,陸經理神情恭敬,稍稍坐正了身體。
“顧老先生仿制陳鳴遠的作品存世不少,其中有好幾把都被博物館當做是陳鳴遠的真品而收藏入庫,比如金陵博物館館藏的陳鳴遠款筍形水盂,就被顧老先生親自認定是自己仿制。”
“就連仿制陳鳴遠這么厲害的顧老先生,都曾經稱贊過楚為盛,說’仿鳴遠者,十分為甚,我得五分,你得八分’,雖說有顧老自謙之意,也可見楚為盛技藝之精良。”
說到這里,陸經理面露唏噓之色,搖頭道:“所謂性格決定命運,有才者必有麟角,楚為盛才智過人,技藝高超,可惜性格略有缺陷…”
楚為盛專注做生意時為人和氣,可自從沉迷在紫砂制作中后,性格漸漸變得狂傲不羈,不與世同。
他給自己起字號“楚狂”,不僅拒絕了大量仿制陳鳴遠的訂單,反而還在每一把仿制陳鳴遠的紫砂作品上敲上楚狂的印戳,生怕別人買去后冒充陳鳴遠真品轉售。
在仿制成風的當時,他這種行為如同異類,倒的確有幾分楚狂的風范。
56年公私合營,他捐了自家的工坊,卻拒絕了留用的聘請,回到鄉下老房居住,從此不再制作紫砂,最后于七十年代中期郁郁而終,終年還不到五十歲。
八十年代,私人紫砂業再興,楚為盛當屠宰工的大兒子楚登朋見機,轉而從事紫砂行業。
可惜他終究天份不高,再加上父親圈內人脈其實并不是太好,因此并沒有取得太大成就,至今不過勉強得了個工藝美術師的職稱。
進入本世紀后,紫砂業越來越興旺,大師精品的價格年年高漲,慘淡經營的楚登朋終于忍耐不住,動起了歪腦經。
仿制陳鳴遠來賣,那相信的人幾乎沒有,可就以楚為盛作品的名義賣呢?
于是,他專門向其他高手定制仿陳鳴遠的紫砂作品,拿回來后敲上父親留下的楚狂印章,燒制成器后,以楚為盛傳家真品的名義對外出售。
楚為盛傳家真品的確有,但本來就不是太多,之前的三十多年里,楚登朋已經陸續售出了十幾件,圈內確信此時留在其手里的已經不會超過三件。
然而在這樣的情況下,楚登朋寄名仿制的所謂楚為盛真品,銷售卻一直不算差,這十幾年里,每年總能賣出個四五件,足夠其養家糊口乃至買車買房。
原因無他,利益加上潛規則!
有高額提成在,中介自然愿意介紹洋蔥頭來購買。
有潛規則在,沒有哪個有點名望的圈內人士愿意公開向作為購買者的外人吐露實情,最多不予置評罷了,否則就會遭受千人所指,惹火燒身。
畢竟,誰都會死,誰都有子孫,誰都不想看到子孫在自己死后處于同樣境地。
說到最后,陸經理一聲嘆息。
陳功也輕嘆一聲:“這或許就是大師的悲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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