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長安通知了陸海兩人后便離開了執行部,在樓下打了輛車回家。
此時已經近四點,原本從執行部到小區的三十分鐘的車程,因為路上漸多的車流而延緩到了近五十分鐘。
途中經過一座高中時,紀長安沉默地望著窗外。
終于迎來放假的高中學生們穿著清一色的校服,背著書包,手中還抱著厚厚的學習資料,從學校的主干道上陸陸續續走出,然后在斑駁的街道岔路口分離。
他們有的揮手高聲告別,有些騎著單車結伴而行一路追逐,有說有笑的面對最后的歸途,以及迎來長達近兩個月的暑假。
風吹過街道旁的梧桐樹,目送他們逐漸與同伴分離,踏上獨自一人的歸家道路。
紀長安愣愣地望著那些與他同齡的年輕人遠去的身影。
高中的暑假終于來臨了嗎?
在這個時間段,他本來也應坐在高三的課堂內,桌旁堆起高高的書層,占去書桌近半的位置,也讓剩下的小半位置成為臺上老師目光的死角。
然而從小到大從來都不是好學生的紀長安,在高二那年選擇了放棄。
“等等,麻煩轉道先去下森幽小區。”
紀長安忽然伸手搭在前方司機的肩膀上,輕聲說道。
“好嘞。”
司機抬頭看了眼后視鏡,又看了兩眼路況,當即方向盤向右打滿,直接來了個掉頭。
離家就快到了,結果中途改變目的地的紀長安,身子向后靠去,完全靠在了背椅上,默默望著窗外一閃而過的同齡人的身影。
從初中到高二,紀長安從來都不算是一個好學生,但也算不上一個壞學生,只是每天埋首于雙臂間,呼呼大睡。
如果不是因為有林珞然與他同一個學校,最后同一個班,他可能從初中畢業后就選擇輟學了。
除去一個人外,這世上沒有人叮囑過他要好好學習,說只有好好學習才能找到好工作,一次也沒有,就連周叔等人也從未對他說過。
紀長安唯一一次在心中感謝過自己那個不靠譜的老爹,是因為在他首次發現自己即便日后不工作,也能靠著那座公寓樓混吃等死,甚至靠著收房租還能直奔小康生活。
在魔都,哪怕是在舊城區,偏離主城區的老舊小區擁有一整座公寓樓,這在個人資產上也等同一串極長的數字。
可在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紀長安覺得自己需要的不是這一串數字。
哪怕這串數字所代表的含義足以讓人努力拼搏一生都無法企及,哪怕這會在他人眼里顯得很矯情,顯得身在福中不知福。
在自己腦海深處那有些殘破的記憶中,初到魔都時的自己曾經趴在窗前,目光好奇地望著窗外手牽手走過的一家人。
那個與自己同齡的男孩左手牽著爸爸,右手牽著媽媽,走在中間開心地晃蕩著,時不時還在爸爸媽媽的配合下被拉得高高跳起,笑聲清脆悅耳。
他認識那個男孩。
男孩就住在旁邊的七幢,每次出門都是與爸爸媽媽一同出行,從來沒有獨自一人過。
在紀長安的記憶里,那一家三口似乎永遠都帶著歡聲笑語。
后來,紀長安發現自己擁有極為特殊的能力,就像電影電視里一樣,可他卻不知道該開心還是該擔心,他小心翼翼地隱藏自己,不敢在他人面前使用,怕被別人認為是怪物,就像電影里演的一樣。
而在掌握了特殊的能力后,紀長安開始走街串巷,每天都獨自一人在外面逛來逛去。
他會悄悄地在夜里飛上一座老舊樓房的樓頂,坐在天臺邊眺望著遠處繁華的夜景,看著腳下螞蟻般大小川流不息的車群。
就像是夢里的場景一樣。
那時候的紀長安并沒有感到孤獨,因為那時的他并不知道什么是孤獨。
哪怕是偶然看到從窗前走過的那一家人,他的心中也只有一丟丟的羨慕,而后很快拋之腦后。
可是后來葉叔一家搬進了他的公寓樓。
當時的葉叔手中拿著那個不靠譜的老爹的親筆信。
信上說可以放心地租房子給葉叔一家,然后紀長安照做了。
他清楚地記得那一天,那一天是他與葉姚姐第一次見面的日子。
挽著媽媽右手的少女好奇地眨著眼,打量著眼前一副小大人樣子的男孩。
那時的紀長安面對少女的目光沒來由的氣虛了三分,收回了嗓子眼里本來準備胡亂報的房租。
“你好,森幽小區到了。”
出租車司機望著后視鏡的紀長安,開口說道。
從回憶中被強行打斷的紀長安回過神,望著車窗外的風景,連忙付了車錢,匆匆下車。
在進小區前,他猶豫了下,然后鉆進了一家水果店,挑了些當季的水果。
突然拜訪,空手上門看上去總歸有些不好。
拎著一個西瓜以及兩個哈密瓜,紀長安快步走入了小區,遵循著記憶來到了小區深處的一座公寓樓前。
走進電梯后,他按了7層。
不一會,電梯來到7層,他邁出了電梯,輕輕叩響右邊的大門。
“誰啊?”
不一會,一道溫和的聲音從門內傳來。
大門應聲而開。
紀長安快速遞上水果,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道:“田老師,我來看你了。”
站在門后的是一位鬢發花白的老人。
老人先是一愣,而后無奈搖頭道:“是你個臭小子啊,來就來了,還帶什么東西,我這不興送禮這一套,你放房門口,等會自己帶回去。”
老人推開門,然后轉身從門旁櫥柜里拿出一雙藍色的塑料鞋套。
“喏,穿鞋套吧,也別脫鞋了,水果就放門旁邊,等會走的時候別忘了帶走。”
紀長安放下塑料袋,一邊穿著鞋套一邊說道:“別啊,田老師,我這拎過來還費了好大勁的,就一個西瓜兩個哈密瓜,也沒什么貴重的東西,我這等會還拎回去怪沉的。”
老人沒好氣道:“早就和你說了,上門歡迎,帶禮不歡迎!”
紀長安佯裝沒聽到,一臉笑呵呵地屁顛屁顛跟在老人后面坐到了沙發上。
“哎,您就別浪費茶葉給我泡茶了。”
見老人家又要泡茶,紀長安連忙阻攔道。
田老師自從退休后,就宣稱從此進軍茶道,誓要在茶道上闖出一方天地。
老人瞪了眼紀長安拉著自己的手,毫不客氣道:“誰要給你這個臭小子泡茶了,給你品鑒我這珍藏的茶葉,那就是典型的牛嚼牡丹,焚琴煮鶴!”
紀長安心虛地收回了手,心中琢磨著自己當時不是使勁稱贊老爺子來著嗎?
老人似乎是洞穿了某人的想法,冷哼一聲道:“這就是不好好讀書的下場,到最后連怎么夸人都不知道,詞匯亂用,我真為你的語文老師感到悲哀!”
紀長安愈發心虛,目光打量著頭頂的天花板,發現老爺子家的天花板上的花紋挺漂亮的,
不過……自己高一時的語文老師,不就是您嗎?
眼前的老人,是曾經這世界上唯一一個會拉著他不厭其煩地講述著讀書的重要性,以及勸他好好讀書的人。
老人最后帶的一屆高一,就是紀長安當時所在的班級。
老人神色稍緩道:“說吧,怎么突然想到來看我了,有什么事?”
紀長安連忙道:“沒事,就是突然想您了,來找您聊幾句。”
老人又冷哼一聲,看樣子是絲毫沒信紀長安說的任何一個字。
“是不是發現在社會上寸步難行,沒人要一個連高中文憑都拿不來的小混混?”
“……”
老人語重心長地教導道:“人生在世,讀書不是為別人讀的,是為你自己讀的,無論是為你日后追逐夢想而奠定基礎,還是融入你個人的世界觀、人生觀,讓其逐漸成熟,這一條路都是最容易走的道路,也是碰壁最少的道路。”
“既然已經碰過壁了,那就回去好好讀書,我到時候和學校聯系聯系,幫你說說好話,下半年正好重新從高二開始!”
“……”
被老人一番搶話說的無言以對紀長安舉手弱弱道:
“田老師,我真的不是來說這事的,我已經找到合法工作了!”
老人眉頭一緊,瞪大了眼睛道:“什么工作?哪家公司瞎了眼收你?”
“……”
鑒于某些特殊原因,紀長安面帶委屈道:“我托關系在警司部找了份工作,現在也算是半個公務員了!”
老人滿臉不信地上下打量著紀長安,沒說話,可那雙狐疑的眼睛卻足以表明老人的意思。
紀長安連忙拿出手機道:“我托的是警司部的周副司長的關系,他……他媳婦是我一個親戚的媳婦的遠房表姐!”
心急之下,胡亂說了一嘴的紀長安心虛的要命,勉強保持鎮定地與老人對視。
“媳婦是親戚的媳婦的遠房表姐……”
老人念叨著拗口的話,望著他的臉色愈發陰沉,顯然是完全沒信眼前臭小子的半個字,覺得他是在忽悠自己。
眼見暴風雨即將來臨,紀長安心中一動,連忙掏出手機,點開了上次留下的周副司長的電話號碼道:
“這是那位周副司長的電話,我當初和他聊過幾次,您不信的話親自撥個電話過去問問!”
在看到電話與紀長安一副信誓旦旦的樣子,老人臉色稍緩,眼中的懷疑頓消了不少。
“你真的在警司部找了個活?干什么工作的?”
“看管檔案室!”
紀長安才思敏捷道。
聞言,老人點了點頭,卻有些失望道:“看管檔案室……你以后就準備干這個了?”
紀長安忙道:“這只是一開始,畢竟我也沒啥文憑,周副司長答應我先看看情況,以后表現的好就調到其他位置去!”
老人又點了點頭,念叨著:“警司部也不錯,其實你個臭小子也不愁吃喝,我就是怕你整日游手好閑,無所事事,心智還不成熟,萬一哪天被人帶上了歧路,那就要用十幾年乃至幾十年的時間來贖清了!”
紀長安連連點頭道:“對對對,所以我托人進了警司部,就是想嚴于律己!”
老人滿意地點了點頭,而后疑惑道:“那你個臭小子今天來找我是干嘛的?”
“……”
紀長安滿臉無奈道:“我真的就是突然想您了,特意來找您聊聊的。”
老人呵呵笑著,露出了開懷的笑容,眉角的皺紋都舒展了開來,他伸手捏了捏紀長安的手臂,欣慰道:
“不管是真是假,有這份心意,老師很開心!”
接下來,老人問詢了關于紀長安最近的情況,以及又旁敲側擊地問了些關于他工作上的事,顯然還是有些懷疑。
感覺自己額頭已經冒汗的紀長安勉強一一應付了過去。
最后,墻上的時鐘漸漸指向五點。
老人戴上老花鏡,一把抓住紀長安的肩膀,毫不客氣道:“臭小子,來廚房幫我洗菜洗米,今天就留我這吃飯了!”
“哦哦,好!好久沒嘗到田老師廚神般的廚藝了!”
紀長安不吝贊美之詞,跟在老人后面進了廚房,在老人的指示下淘米洗菜。
最后,老人燒了一盤麻婆豆腐,一盤宮保雞丁,又炒了個青菜,最后蒸了一盤芋艿,倒上香油,撒上蔥花,就上桌了。
前兩者都是紀長安最喜歡吃的菜。
看著紀長安大快朵頤,如餓虎撲食般掃蕩著桌面上的飯菜,老人眼中露出了心疼與柔和之色。
他夾了一筷子青菜放到紀長安碗里,叮囑他平日間不要只吃肉,忽視對蔬菜的攝取。
最后,紀長安在廚房內洗完了碗筷后,又陪老人坐了一會,才就此告別。
老人送到門口,紀長安摘下鞋套,手握住門把手的那一刻,他突然轉身問道:
“田老師,如果說……事先聲明只是如果啊!”
“如果說要您在自己的家庭與整座魔都無數家庭中做出一個選擇,您會選哪一種?”
老人愣了一愣。
似乎完全沒想到紀長安會突然問這種無解的問題。
他對視著紀長安有些無措的目光,心中忽然生出一種奇異的感覺。
眼前這個他曾無數次擔心會走上歧路的大男孩,終于走到了人生的岔路口,即將面臨著難以抉擇的抉擇。
只是……為什么會是如此讓人絕望的岔路?
老人沉默了好一會,才終于慢慢開口。
他說的很慢,似乎還很艱難,帶著沒有掩藏的哀傷。
“長安,這是一個很難選擇的問題,而如果是我的話,我可能會選擇后者,因為我這一輩子都是孤身一人,以我一人老朽之身換取整座魔都無數人,這對于我來說是一種榮幸。”
“但是長安,我的答案并不等于你的答案。”
“這世上每一個人都有存在的必然性,為了拯救某些人所以某人必須犧牲這一命題是不應該成立的,這無關正確與否,只關乎于我們的心!”
“長安,不要被選擇背后所代表的代價而蒙住你的心。”
“如果真的有一日你將面臨兩難的抉擇,那就去問你自己的心,它會告訴接下來該走的道路。”
“……很抱歉長安,我說了一大堆廢話,可關于這個問題請原諒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與你說,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應站在大義的立場上訓斥你應該舍小家顧大家,因為你至今也仍只是一個孩子……”
“長安,答應我,永遠不要讓自己置身于這種讓人絕望的選擇!”
最終。
老人給出了一個不是答案的答案,又或許是這世間最好的答案。
許久后,紀長安默默點頭,打開大門走了出去,站在門口處與老人揮手告別。
身影逐漸被黑暗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