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六點整。
紀長安走出了執行部的大門。
他站在路口隨手攔下一輛的士,上車后對司機說道:
“師傅,梧桐街的平安飯店。”
“梧桐街?是老梧桐街吧?就老城區那塊的。”
紀長安應道:“嗯,對,就老城區那塊的梧桐街,新梧桐街可沒有平安飯店。”
“好嘞!”
汽車緩緩駛動,紀長安慢慢后靠在背椅上,疲憊地闔上眼,準備暫時小憩一會。
忙活了一下午,他感到有些累了,不僅是身體,還有心神上。
坐在前排的司機剛想嘮幾句家常,就聽到身后傳來悠長的呼吸聲,以及微微的鼾聲。
他透過后視鏡瞥了眼,發現后座的年輕人已經倚靠著座椅睡著了。
砸吧砸吧嘴,男人心中唏噓不已,類似于紀長安上車這樣就睡著的年輕人他見過不少。
這座城市快節奏的生活,也不知道逼瘋了多少年輕人。
心中稍微沉吟,他稍微減慢了車速,以平穩的速度行駛在馬路上。
紀長安進入了夢鄉,頭斜靠在玻璃窗上,窗外是飛掠而過的阡陌樹叢以及喧囂的車流。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有人在呼喚他。
“小兄弟,到了,醒醒,到了。”
他猛然驚醒,望著前座轉過頭呼喚他的司機,臉上露出歉意之色。
掃了眼計價器,紀長安掏出手機掃了掛在鐵欄桿上的二維碼,付錢后就下了車。
站在路口,他環視四周,夕陽的余暉帶著最后的溫度落在他的身上,影子在地上拉得斜長。
這是一條老舊的街道,就和這片城區一樣,沒有動輒就高達數十層,玻璃擦得好像鏡子一樣亮的高樓大廈,也沒有新城區新梧桐街那所謂的潮流氣息,街上滿是穿著熱褲短裙的姑娘邁著大長腿來往的唯美景象很難在這里看到。
有的只是時光沉淀下來的底蘊與那街道旁生長了數十年之久的高大梧桐樹。
夜風輕輕吹過街道,帶起一陣樹葉嘩嘩聲。
如若海潮。
紀長安沉浸在夕陽的余暉約莫半分鐘,才邁開步伐,向右邊走去。
沒走多久,店牌上“平安飯店”四個大字映入他的眼簾。
望著半遮半掩的店內景象,紀長安猶豫了一下,然后抬腳跨過了門檻。
他是來赴約的。
撩開門口的門簾,老式風扇的噪音聲首先傳入他的耳中。
而后一股“熱火朝天”的氣氛迎面撲來,仿佛門外門內是兩個不同的世界。
紀長安有些發怔地望著眼前或是一家齊聚的溫馨畫面,又或是哥倆赤膊上陣大口喝酒大口吹牛的質樸畫面……
竟是詭異地相融。
圍著紅色大圍裙的老板娘主動迎了上來,熱情道:“小伙子,一個人?”
“我找人,我和人約好了在這里。”
“你姓紀?”
紀長安一愣,點頭道:“對,我姓紀。”
老板娘的臉上頓時綻放出笑容道:“哎呦,原來是老劉的客人,來來來,往里走,老劉在最里邊的包廂等你。”
“好的,麻煩老板娘了。”
紀長安點了點頭,掠過一桌桌客人,走向最里邊的包廂。
推開包廂門。
一位穿著短袖的中年男人就坐在圓桌旁,鬢發微白,嘴角帶著淡淡儒雅的笑容。
“小紀來了啊,坐坐坐,老板娘啊,可以上菜了,還有把菜單給小紀,看看他有啥要吃的。”
中年男人沖著紀長安熱情地招招手,然后對著他身后的老板娘說道。
“好嘞!”
圍著圍裙的老板娘從圍裙前面的口袋里拿出了菜單,遞到了紀長安的面前。
紀長安剛想推辭拒絕,就又聽到中年男人打趣道:
“小紀啊,不用客氣,隨便點,這家飯店可是歷經三代人的老店了,味道絕對是經過了人民群眾的檢驗的!”
“……”
紀長安心中微抽。
這一口一口小紀叫的……還真是自然啊!
不知道的還真以為他與面前這位是相識很久的長輩與晚輩的關系。
當下,紀長安也毫不客氣地翻看著菜單。
“老板娘加道狗肉鍋,要中辣,再來個水煮白蘿卜配特制醬料,嗯,麻煩給我弄疊辣椒醬,我喜歡白蘿卜蘸辣椒醬吃,其他的……再來疊白切羊肉,黑椒牛柳,紅燒牛排……”
“夠了夠了!”
中年男人臉色隨著紀長安神色自如的報著菜名而垮了下來,連忙出聲阻止道,“咱爺倆兩個人吃飯這些菜夠了,多了吃不掉,浪費!”
爺倆?
紀長安皮笑肉不笑道:“沒事,劉叔,我到時候全打包回去,省的這兩天做飯了。”
喊到劉叔時,他額外加重了語氣。
老板娘則是捂嘴在旁偷笑,末了調侃了句道:“你們叔侄感情真不錯。”
等老板娘拿著菜單扭著腰走出了包廂。
紀長安面色不善道:“叔侄?”
中年男人不愧是掌舵過大風大浪的,面色鎮定自若道:
“你剛剛自己叫我劉叔,這不人家聽到了嗎?再說了,我這年齡當你叔怎么了,綽綽有余!”
紀長安頗有些無語地望著眼前的中年男人。
實在很難將面前穿著短袖,架著二郎腿的男人和電視上永遠西裝革履、不怒自威的那位市長聯系在一起。
劉博威似察覺到了某人的心思,微笑道:“怎么了,我和你想象中的差距有點大?”
紀長安點點頭。
心道差距何止是有點大,完全是大相徑庭。
中年男人不以為意地隨口道:“那你要小心了,我說不定是故意在你面前裝出這幅模樣,為的就是和你拉近關系,提高你對我的好感。”
紀長安愕然地望著眼前的男人。
實在沒搞明白這位的出牌。
如果說對方的目標是迷惑他,那么他確實做到了,自己到現在也沒弄明白這位是在上演哪一出。
中年男人微笑道:“好了,不和你開玩笑了。我早前說過了,這是一次私人的聚會。
如果那天你來參加晚會,那么你在晚會上見到的,必然是電視里那位不怒自威,儀表堂堂的劉市長。
但是在這家飯店內,我只是一位普通的熟客。”
……我總覺得你在變相夸自己。
紀長安心中暗暗腹誹道。
然后他好奇道:“普通的熟客?這家店里的人,難道不認識你嗎?”
劉博威微笑道:“他們認識的不是魔都市長劉博威,而是熟客老劉。”
紀長安心情不好,此刻心向黑暗,帶著一股子陰謀論呵呵道:
“這座魔都還有不認識你的人?怕是故意裝作不認識,想和你曲線打好關系的吧?”
中年男人無奈地笑了笑道:“我又不是那些著名的大明星,哪來這么大曝光率,魔都一百個人里可能有七十個人聽說過我,但真正見過我面貌,知道我名字的,也許只有三十五個,或者更少。再說了,電視上的我與生活中的我還是存在差距的。”
末了,男人反問道:“難道你現在叫得出另外幾位副市長的名字嗎?”
聞言,紀長安不禁心中一虛。
他還真叫不出來,別說名字了,人都沒見過。
以前可能在電視上偶爾見過幾次,但哪那么容易銘記在心,又不是什么相關之人。
紀長安轉移話題道:“劉市長這次找我來,是想討論些什么?”
劉博威擺擺手道:“不急不急,紀督察這么急干嘛,大夏傳統,飯桌上談事情!”
“大夏傳統不是食不言嗎?”
“紀督察,時代變了。”
“……”
眼前的中年男人好像完全沒想和自己好好談事。
這次聚會,這位究竟找自己有什么事?
想確認下自己對魔都的態度,還是針對他們的態度?
經歷一整天糟心事的紀長安,心中莫名有些煩躁。
開始懷念起這位上次開門見山,毫不繞圈子的談話風格。
怎么電話和真人,好像是兩個人呢?
“來咯!”
這時老板娘拖著托盤走了進來,將店里早就備好的菜肴端上了餐桌。
等到這位走后,紀長安拆開了一次性碗筷,直接開始動筷享用美食。
不得不說,這家飯店的味道確實不錯,色香味俱全。
餓了一天的紀長安開始大肆掃蕩桌上的菜肴,完全沒有客氣的意思。
中年男人則是自顧自地飲酒,不時夾菜送入口中當做下酒菜。
這位剛才還說著飯桌上談事的男人,此時卻是做到了紀長安口中的食不言。
包廂內一時間陷入了詭異的安靜,只有兩人動筷的聲音和咀嚼聲。
等到紀長安填飽肚子,劉博威也終于喝完了從自家帶來的半瓶白酒,面紅耳赤地拿起飯碗盛了半碗飯,就著桌上的剩菜填飽了肚子。
當他放下碗筷,才發現紀長安就坐在那目光奇怪地打量著他。
“市長也喜歡吃大腸?”
中年男人抽了張餐巾紙擦拭嘴角,沒好氣道:“你是不是對我們政府人員有什么誤解?”
紀長安眨巴著眼睛,一臉無辜之色。
劉博威起身,剛想說走吧,只是看著桌上大半的剩菜,于心不忍,又瞪了眼紀長安。
“老板娘,打包。”
“好嘞!”
紀長安愣愣地目睹著眼前的男人裝了足足四個飯盒,才付錢帶著自己走出了飯店。
兩人并肩走在梧桐街道上,此時街道上飄著一股股誘人的香味。
最后的夕陽早已徹底落下,夏夜的夜空群星璀璨。
劉博威慢悠悠地開口,第一句話就讓紀長安有些意外。
“說實話,我不是很喜歡和你們這些法外者打交道,更別說單獨相處了,哪怕你們也是官方的人。
可能是因為你們這些人,手中掌握著能輕易殺死同類的力量吧,所以我剛才特意喝了半瓶酒壯壯膽。”
紀長安道:“任何一個經過特殊訓練的軍人,都能輕易殺死一個普通人。”
劉博威搖頭道:“不一樣的,紀督察,這是不一樣的。”
他抬頭望著深邃的夜空,喃喃道:“有時候我會想,法外者到底還算不算人類?序列之路的誕生,到底是人類再次開啟了進化的大門,還是打開了通向深淵地獄的大門?”
“紀督察,你有答案嗎?”
紀長安皺了皺眉,這位是準備和他探討下“法外者存在的意義”這種本身就毫無意義的問題?
他敷衍道:“算啊,為什么不算人類?就是因為法外者掌握了普通人無法擁有的能力?那么普通人的標準是什么?舉個例子,有些人生來智商150,有些人生來智商99,那么在后者面前,前者算是什么?強一點的普通人?那法外者不也就是強一點的普通人嗎,只不過強的有點超標了。”
他有些不耐煩了。
不知道為什么,他今天的心情格外急躁,此時只想隨意應付下這位,然后回家睡一覺。
或許明天早上醒來,那位戰統部的叛逆就會被逮捕,而葉姚姐也不是監控錄像中顯示的那樣……
劉博威似是沒聽到紀長安的話,只是怔怔地站在大梧桐樹下透過枝杈望著頭頂的夜空,好像喝醉了一般。
就在紀長安想告辭離去的時候,他又聽到了身邊這位似在自言自語的低喃聲:
“以人類個體的微薄之身,逆流洪災,凝滯山崩,穩固斷裂的大陸板塊,平息數百米之高的海嘯,這種徹底戰勝與征服大自然的驚人偉力……真的存在。
紀督察,你知道嗎?
據說在舊日時期,哪怕人類的武器能夷平一座座高山,能填海造島,能和整個世界‘同歸于盡’,但想真正抗衡自然的偉力,依舊如同鏡花水月。
但是自法外者誕生后,一切都改變了,他們挑戰著舊世界的教條,仿佛是神降于世的化身,指引著人類向前,開創了前所未有的時代與格局,但最終……
卻招引來了毀滅。”
不知道為何,在聽到最后一句話后。
紀長安心中突然生出一絲痛入骨髓的悸動。
這一縷悸動來的莫名其妙,來的飛快,消失也只在一瞬間,讓這一刻的他開始懷疑剛才是否只是錯覺。
他下意識將右手按在自己的心口,感受著其中蓬勃的生命力。
卻莫名滋生出了名為恐懼的情緒。
他為什么……會突然生出異樣的情緒?
是他自己,還是誰?
這時,中年男人忽然猛地搖了搖頭道:“跑題了跑題了,果然還是酒喝得有點多了。”
紀長安:“……”
劉博威毫不在乎形象地狠狠抹了把臉,似乎這樣能讓他清醒不少。
而后,男人終于展露出了屬于他原本身份的威嚴。
他深深凝望著紀長安說道:
“好了,剛才的話就麻煩督察當做是我酒后的瘋言亂語。”
“紀督察,實際上為了這次會面,我的秘書替我準備了五六種方案。”
“但我總覺得沒有必要,沒有什么比平平淡淡更能交心。”
“紀督察,請允許我在此代表整座魔都問您一個問題。”
“您……愛這座城市嗎?”
紀長安有些茫然,一度以為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愛這座城市嗎?
這是什么問題?
可是下一刻,他突然發現原來自己并沒辦法脫口而出。
愛這座城市?
“紀督察,我很熱愛這座城市。
我在這座城市中長大,上學,戀愛,結識朋友……最后踏上了官場……我的一生都是這座城市賦予的。”
“我家曾經就住在這條街道的不遠處,我父親是一名普通的國企員工,母親是私企的一名出納。
我年少時家樓下有一家牛肉粉店,那時候和現在不一樣,肉足粉多,三塊錢一碗,周末時我會端上一個大盆去樓下要上兩份粉,然后多打點湯,這是我們當時全家的早餐,在當時我覺得這很奢侈。”
“那時候的魔都,新城區還只是一個雛形。
我初中是在第三中學上的,呵呵,你沒聽錯,就是紀督察的母校,所以按輩分,紀督察理當喊我一聲學長才是。”
劉博威笑呵呵地說道,手指著南邊的方向,帶著回憶之色說道:
“我仍舊記得曾經的某些畫面,操場上斜在日暮中的單杠與攀爬架,男生和女生們在夕陽下圍繞著操場狂奔,口中喊著中考必勝……
我仍舊記得那個夏夜,我和我暗戀的女生坐在她家的餐廳中,側面的窗戶外是小區內栽種的水杉樹,夜空漆黑而深邃,她的面龐在燈光下泛著淡淡的光輝,空氣中飄蕩著淡淡的雞湯味,還有她的體香……
我仍舊記得那些夏日蟬鳴中的天臺聚會……
我也仍舊無法忘懷冬日暖陽下的騎車環游城市……
而就是這樣一幅幅恢弘而泛黃的畫面,一直烙印在我劉博威的腦海中。
這些才是真正驅使我一直想為這座城市做些什么的動力所在。
我在這座城市中生活了大半輩子,我的一切都是這座城市給予的。
我愛她,我愿意為她奉獻上我的一切,青春,家庭,乃至是生命。
紀督察,這就是我的……覺悟。”
當男人以喃喃的口吻結束這場對話時,紀長安早已陷入了沉默中。
原來……
或者應該說果然,這位果然是想詢問他真正的態度,對這種城市所懷的態度。
是視為自己日后飛黃騰達的根基、起點,還是熱愛這座城市愿意為其犧牲,又或是抱著無所謂的態度?
怎么感覺……
好像所有人都在等他的表態?
紀長安忽然有些發愣。
他終于察覺到了長久以來的怪異之處。
自從周叔騙自己打開魔都的界門后,無論是執行部的督察之位,還是接踵而來的圍剿凈土之民,亦或是葉姚姐的事情……
就好像有很多人都藏在幕后偷偷地窺視著自己,逼著他給出一份屬于他自己的答案。
他們在等待著他的表態。
這其中似乎有周叔等人,有執行部中提拔自己擔任督察的那些人,還有趙霜甲大哥,以及面前這位劉博威市長。
對這座城市的態度嗎?
紀長安靜默地站在梧桐樹下,眺望著街道的遠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