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你選擇的道路?”
雙手懷抱前胸,穿著藏青色和服,臉上留有一道刀疤的中年男人嘆息道。
昏暗逼仄的小酒館中。
除了酒館老板外,就只有一位坐在長桌前的白發老婦人。
回蕩在酒館中的嘆息聲中滿是遺憾與惋惜,似在可惜于老友踏上歧途后一路不復返,直至最后一刻到來。
深藍色門簾隔絕了店外的如注暴雨。
店門上沿懸掛的一排小燈籠在雨夜中散發著朦朧的暖黃色光暈。
“我早就沒了選擇的余地,只不過是走一步看一步罷了。”
長桌前的老婦人眉眼低垂,輕聲喃喃道。
她正是那日親自迎接招待紀長安的齋藤家的老祖宗,齋藤幽蘭。
與那日相比,她的容貌更顯老態了,白發蒼蒼,只是說幾句話就露出了疲態。
那種遮掩不住的暮氣似在宣告老婦人已大限將至。
站在長桌后,年齡比老婦人還要大,可面容卻只是中年樣貌的老板沉默望著店外昏黃色的光暈,目光微微悵惘。
真論按輩分來,身前的老婦人其實還比他要低上兩輩。
而瀛洲如今還活著的“老不死”中,只剩下他和她了。
等老婦人走了,整座瀛洲內,老板再也找不到第二位可稱“老友”的友人。
“倒是你,你就這樣放任隱族參與進這場叛亂?”
老婦人滿是褶皺的手摩挲著擺放在桌上的精致木盒,不解地問向身前這位亦師亦友的男人。
猶記得數百年前跟著青云初次見他時,他就是這般樣貌,如今依然如舊,可自己卻已韶華已逝,垂垂老矣,真是……
令人嫉妒啊。
老板雙手抱在胸前,淡淡道:“我與櫻子間的約定,是庇佑源家的同時,不插手源家內部的斗爭。”
老婦人搖頭道:“可當年的你,卻是在隱族與如今的王室中選擇了前者,態度鮮明,偏袒了百年之久,若非如此,隱族如今又怎么可能取代了齋藤家在地下勢力的地位,你本人更是在暗地里成為了瀛洲黑道的皇帝。”
“別人不知道,難不成我還不知道嗎?那座賭場不就是你開的?”
“老家伙,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面對老友目光炯炯的逼視下,老板打了個哈哈,大笑道:
“這可怪不得我,當年兩者間相較起來,隱族這邊可比王室那可愛的太多,那兩代的瀛王,若非是櫻子臨終前的囑咐,我早就一拳一個,送他們去見櫻子了。”
齋藤幽蘭無言道:“那這一代呢?”
老板語氣緩慢道:“純秋那孩子,我還是比較滿意的,至于如今的隱族子弟,是這些年來我給予他們太多自由了,讓他們滋生了不該有的野心,覺得自己翅膀硬了,連我的話也都不聽了。”
“原本我是打算親手收拾掉某些不聽話的孩子,可幾天前純秋那孩子來見了我一面,我就滿足了他的一些小要求。”
這個至今仍站在瀛洲派系頂點的老男人淡漠道:
“說實話,我其實不在乎瀛洲的王位由誰來坐,若是源家被拉下了馬,那我也用不著再堅守與櫻子的約定,說不定到了那會,我會選擇離開東境,再去境外走一遭。”
齋藤幽蘭嘆了口氣,似乎早就猜到了些老朋友的心思。
她低下頭,失神地望著手中的木盒上,輕輕撫摸著盒面的木頭紋理。
怔默許久。
之所以能自己說服自己,不僅是親眼目睹齋藤家向著深淵邁步,更是親身加入這場叛亂,除去自祖父那一代延續下來,齋藤家無法割舍的宿命,與自己無力扭轉一切的事實外,最重要的便是手中之物。
來自神明的饋贈嗎?
這世上能夠延長壽命的珍稀之物,少之又少,現世四境內根本尋覓不得,只有境外才偶有聽聞,更何況是能幫助不落位階以上生靈的延壽之物……
她手中的東西無愧神明饋贈之名。
“后悔嗎?”
老板突然問道,雙手從懷抱胸前變為叉在腰間,神情認真。
齋藤幽蘭愣了下,然后點頭輕嘆道:
“確實后悔了,若能重來一次,當年的齋藤幽蘭不會再遲疑,會毫不猶豫地將祖父那一代流傳下的悲慘宿命截止在自己這一代。”
當年她本來有機會將這一份屬于齋藤家的宿命抹除殆盡。
代價則是自己的命。
只是那年的她在最后一步時,因為種種原因,還是猶豫了。
老板搖了搖頭道:“我沒問你這個,我是問你,幾年前他來找你,你選擇躲在家中避而不見,現在可曾后悔?”
她頓時如遭雷擊。
明明已是白發蒼老,暮氣沉沉的老婦人了,可在想到那個男人時,她渾濁的眼眸中依舊綻放出璀璨的光芒。
當年顧青云在返回東境時,第一站并非是魔都,而是東京都。
只是最后還是沒見到想見的人。
齋藤幽蘭從凳子上起身,動作緩慢,身形佝僂。
她真的已經快不行了,瀕臨大限,與武藏小次郎的一戰,耗盡了她最后的生機。
明明是曾短暫觸摸過不落的生靈,可現在連一個起身似乎都對她而言是一種負擔。
她伸出顫巍的手抱起木盒,緊緊抱在懷里,以一種笑罵的語氣對著身前為老不尊的老男人嗔道:
“所以啊,你總說你當年和櫻子公主間感情有多深厚,你對她有多好,可在我看來,你壓根就不懂女子的心。”
“哪一個女子,會希望心愛的人看見自己不復年輕的衰敗容顏?”
“他呀,來的太晚了。”
“而我也早已習慣了退縮。”
“我們之間最初源于我的死纏爛打,只是到了最后,終究還是……有緣無分吧。”
絮絮叨叨的話語到了盡頭。
酒館大門被老婦人輕輕拉開。
她拿起擺在門口的雨傘,頭也不回地沖身后揮了揮手。
完成輕率的告別后,齋藤幽蘭撐傘走入了暴雨中,蹣跚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雨幕中。
老板沉默地目送老友的離去。
他清楚地知曉這是他們間最后一次相見。
若還有下一次,想來是在墳前了。
活得久了,總是會親自送走一個個老朋友。
哪怕老男人早就已經習慣了這種“熬死”老友的經歷,可心底終究還是不免生出一絲悵惘與傷感。
他拿起抹布擦拭著長桌,腦海中卻還在回憶幾年前的一幕。
沒有見過那人的齋藤幽蘭自然也不知道一件事。
那年那個從境外趕回東境的男人。
在一夜間從氣勢雄渾鼎盛的中年男人變為了年邁老者。
老板放下抹布,嘆了口氣。
目光怔怔地望著門外暖黃色光暈下的雨絲。
其實當年齋藤幽蘭幫助那一代的東境高層欺瞞青云,聯手北境害死上一代第一使徒,除去來自某些人的壓力外,也不無讓青云對她徹底死心,從此相忘于江湖的心思。
而事后青云徑直離去,顯然也是心中有了心結。
可幾百年后,那家伙返回東境的第一站卻是東京都……
真是兩個別扭的家伙啊。
未關上的大門處突然出現一道纖瘦的身影。
老板目光一凝,竟流露出驚訝之色道:
“莉香……你回來了?!”
全身上下被雨水淋濕的女子站在門口,望向雨幕深處,輕聲問道:
“大叔,剛剛那位是齋藤女士嗎?”
井上莉香記得那位老婦人經常獨自在深夜造訪這家店,每次都點兩份五花肉番茄卷。
“嗯……她是來與我告別的。”老板很快反應過來,順著她的目光望去。
“告別?”
“啊,畢竟都這個年紀了,誰也不知道哪天早上就醒不過來了。”
井上莉香沉默了會,輕聲問道:“老板,齋藤女士有找到她的那位心上人嗎?”
老板曾經點到為止地講過一些關于齋藤女士的故事。
老板面露惋惜道:“很遺憾,本來是有希望的,只是最后還是……算是擦肩而過吧。”
“這樣啊……”
落湯雞般站在門口久久未曾挪移視線,哪怕雨幕深處的那道身影早已消失,井上莉香失神地喃喃道,語氣中充滿了傷感。
原來有些故事真的沒有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