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刻著眾多古老浮雕的青銅大門,被黑袍男子從外推開。
時隔千年后。
通往地獄的大門終于再度開啟。
而令人感到諷刺的是,開啟地獄之門者,并非地獄中的存在苦心積慮之下制造出來的七大使徒。
森寒的霜氣從門縫后滲透而出,肉眼可見。
一只腳率先從門后邁步而出。
暗金色的長袍落在地上,笑容溫和的男人緩步從門后走出。
當大門打開的那一瞬間,他似乎就已等候在門后,仿佛早已預料到了這一刻的到來。
他走出青銅古門后所做的第一件事、
就是親手砸碎了青銅大門。
關押了他們千年之久的大門,被他徹底毀去,此后再無拘束。
“很高興能在這見到你,我親愛的朋友,羅納爾閣下,未來生命序列的主君。
我想你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很大的麻煩,才會迫不得已向我們求助。
而我,公交與交易之神赫爾賽斯,很榮幸能為你提供服務,這世間任何事情都有一個合適的價碼。”
身穿暗金色長袍的男人言笑晏晏地撫胸行禮,狀若舊世紀的貴族紳士,然后向羅納爾張開懷抱,似要擁抱他。
被點出遺忘了數十年的真名的黑袍男人皺了皺眉,不動聲色地退后了一步,避開了對方擁抱的舉動。
對于身前之人的話,更是不置可否。
半個字都沒信。
公正與交易之神?
應當是欺詐之神才對!
被關押在地獄中的舊日偽神們,幾乎沒有一個是善茬,更別說正面角色。
遭到拒絕的赫爾賽斯無奈攤了攤手,一副有被傷害到的模樣。
羅納爾嗓音低沉問道:“約定是否依舊?”
聽到這個問題,赫爾賽斯嘴角上翹,面色似笑非笑,好奇道:
“我的老朋友,你應該知道我等的真實名聲才對,所以當下的你,已經失去了所有砝碼,不得不將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一群惡魔會信守承諾上對嗎?”
他毫不避諱地直言兩人此前一直心領神會,卻默契地同時避諱的問題。
這一點,其實雙方都很清楚。
所以即便赫爾賽斯昔日說的再是天花亂墜,羅納爾也不會信半個字,而赫爾賽斯同樣明白這一點,只是也不影響他難得地練習下口才就是了。
羅納爾沉默了片刻,淡淡道:
“蓋亞真身即將降臨,這段時間內,你們來不及離開北境,除非你們愿意再次放棄自由,像一條習慣躲藏在黑暗中的蟲子一樣躲進地獄深處。”
赫爾賽斯絲毫未因羅納爾最后的話語而變色,他笑容不變,搖了搖右手的食指道:
“我親愛的朋友,我必須糾正你一點,如果你敢于打開地獄之眼的理由只是‘來不及’這一條,那我會感到很遺憾,因為我們遠比你想象中的更了解這片土地。”
“你以為我們是誰?”
“我們曾高坐這片天空的上方,以塵世主宰的身份俯瞰天地,而身為那個時代最強者的我們,都曾入主過這片土地。”
“諸神凈土之稱,并不是虛名,它是為我們而起的。”
赫爾賽斯正了正衣袍,一舉一動間都散發著真正的上位者氣息,他微笑道:
“此地通往外界的隱秘通道,我們至少知曉七處,離開此地,避開與蓋亞的正面沖突,對我等而言易如反掌。”
“而等去了境外,天高地闊,還有誰能抓住我們?
哪怕是去往界外,我等也有門路可走。”
“很抱歉,我的朋友,你想借我們的力量對抗蓋亞的計劃,似乎落空了。”
赫爾賽斯投來同情與遺憾的目光,口氣帶著不加遮掩的遺憾。
羅納爾盯著他看了足足數分鐘,方才移開視線,轉頭望向殿外,淡淡道:
“幸好你這家伙沒露出幸災樂禍的神態,不然我真怕收不住手,一拳砸在你的臉上。”
赫爾賽斯聳了聳肩,一臉無辜。
羅納爾面無表情,一字一頓道:
“赫爾賽斯,不要再和我繞圈子了。
你們當然可以離去,就像地溝中的老鼠一樣躡手躡腳地悄然離去。
但我得提醒你們,記住,千萬別鬧出任何動靜,因為曾經害的你們流亡地獄千年之久的仇人馬上就要來了,你們的露面,會讓祂笑出聲的。”
赫爾賽斯臉上的笑意終于淡化了。
這一次,換成他沉默了片刻。
赫爾賽斯瞇眼仰頭望去,看到了一尊已經若隱若現的金色虛影。
那位古老的大地之母,已經快要降臨這片土地了。
赫爾賽斯輕聲道:“很好,羅納爾閣下,你成功抓住了我等的命脈。不過這么看來,你當初還是選擇相信了我的話。”
羅納爾默然。
眼前之人曾與他直言,如同死囚般被關押在這座荒涼死寂的土地內的他們,其實并不恨那位將他們丟入此間的古老存在。
因為他們是失敗者。
失去勝利榮光的失敗者們,被秋后算賬是天經地義之事。
勝者享受勝利的果實,敗者自然是躲到陰影中舔舐傷口。
他們所在憎恨的,是欺騙、背叛了他們的那位大地之母!
這份恨意,哪怕是千年光陰的消磨,也不曾減少一絲一毫。
“羅納爾閣下,這世間最沉痛的背叛,是背叛者完全不覺得他背叛了你,在他的眼中,這甚至連欺騙都算不上,只是一種上位者對下位者的戲耍,或是玩弄。”
赫爾賽斯一改方才笑意不斷的模樣,目光深邃,語氣幽然中夾雜著刺骨的寒意。
“所以我很早就說過了,我們日后即便不是盟友,也會站在相近的立場上,因為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這一次,我們會嘗試糾正下那位古老神靈的某些陳舊觀念,作為利息。”
“這位大地之母覺得這世間所有在祂之下的生靈,都應該作為祂前進的資糧與踏腳石,我們會來告訴祂,祂脖子上那頂被時光沖刷的腐朽的腦子和觀念,是時候改變下了。”
“合作愉快,羅納爾閣下。”
赫爾賽斯慢吞吞地伸出了右手,神態一反先前,傲慢而冷漠。
羅納爾面無表情地伸出手與他相握,問道:
“你們有把握讓蓋亞付出代價?”
赫爾賽斯瞇了瞇眼,遺憾道:
“很抱歉,我們暫時沒有十足的把握,身處地獄的這千年里,消磨了我們太多的力量,重返巔峰時期,需要一段不長也不短的時間。”
“但我們會給那位一份意想不到的驚喜。”
“至于你我昔日的約定,那得看你背后的那位究竟藏了多少底牌,我們會隨時根據場上情況的變動而加注砝碼。”
“我們不介意多上一位真神級的盟友,也很樂意雪中送炭,但至少,這份‘炭火’得送到有希望活下去的人手中。”
“死了的盟友,沒有任何價值。”
羅納爾沉默不語。
他仰頭望著距離此地越來越近,金色光芒如汪洋般浸沒北境上空的景象。
對方的態度很明顯,他們會找那位大地之母的麻煩,但不會為此拼盡性命,對他們而言,報仇之事不在這一朝一夕,日后總會有機會的。
而他們將投入的力量,取決于母神究竟藏了些怎樣的底牌。
這一點在他的預計之內。
他也沒妄想這群家伙會出大力,只要能攪渾當前的局勢,讓死局出現一絲生機,就已經足夠了。
“你們準備怎么做?”羅納爾問道。
“唔,先收點利息再說,我感受到了屬于蓋亞眷族的味道,很久沒有品嘗過真神眷族的血液的味道了。”
赫爾賽斯微笑道。
與此同時。
他的背后,也即是破碎的青銅門后方。
接連走出了十數道身形各異的身影,唯一的相同點,就是他們身上涌蕩而出的澎湃氣勢。
羅納爾瞳孔微縮道:“地獄中的諸神,只剩下十幾位了?”
這一次開口的不是赫爾賽斯,而是他站在他身邊的一位笑吟吟的蛇瞳女子。
“不止,還有些朋友不準備與我等同行,他們選擇相信那位地獄之主的承諾,另外前段時間死了幾個實力不濟的。”
她慵懶地摩挲著自己散落的長發,忽然開口道:
“我在你身上嗅到了同族的氣息,你身邊有古蛇后裔?”
羅納爾淡淡道:“和閣下無關。”
“好了,我們可沒有時間在這里閑聊,抓緊時間干活了,爭取在那位尊貴的大地之母到來前,為祂準備好足夠的賀禮。”
赫爾賽斯拍了拍手,中止了二人間的對話,笑瞇瞇地說道。
帶著森然惡意的低笑聲在他身后響起。
羅納爾目光閃動道:“你們準備狩獵那些來自境外的列王?單以人數而論,你們可不占優勢。”
赫爾賽斯微笑道:“那就讓我們這些被時代淘汰的老家伙來見識見識,后世的列王,究竟有多么強大吧。”
帝摩斯抬手示意身后的族人止步。
“帝摩斯國主?許久不見,近來可好?不知國主這次遠道而來,是為了什么?”
腰圓膀粗的赤足大漢攔截在了帝摩斯的身前,抱著手,瞇眼問道。
他的出現,讓生命教廷原本出面試圖阻攔這位的人員松了口氣。
這位氣勢洶洶,率領著整座海國之力而來的國主,實在太過嚇人,讓他們沒錯以為這位是準備進攻北境了。
帝摩斯面無表情地打量了眼身前的壯漢,淡淡道:
“原來是哈克斯閣下,怎么,有事?”
哈克斯皮笑肉不笑,不懷好意道:“此地即將成為我等尊神降神之地,帝摩斯閣下率領這么多人來,是準備來送死的?”
兩人間有舊仇,雙方各自代表的勢力曾爭鋒相對數場大戰,最后以哈克斯一方落敗為終。
若能在此時給帝摩斯扣上一頂帽子,他相信到來的其余同屬于蓋亞序列的列王們,絕對不會客氣。
帝摩斯語氣淡然道:“奉尊神之命,來此恭迎大地之母蒞臨塵世,哈克斯閣下是想阻我?”
當下,哈克斯面色一變。
兩位真神間的交流,可不是他區區一個不落者敢插手涉足的。
傳聞此次母神能蒞臨塵世,背后就有深淵序列的真神在推動,如此說來……
哈克斯瞬間扭轉心態,哈哈一笑,側身讓出一個身為,伸手示意道:
“哪里,我是特意來迎接帝摩斯閣下的,這邊請,另外軍隊還是算了,這片土地地方小,怕是容納不下帝摩斯閣下的大軍。”
帝摩斯點了點頭,命令麾下四王帶領軍隊靜守此地,等候自己命令。
途中。
哈克斯似有意又似無意地問道:“帝摩斯閣下,是從偉大的歸墟之主那得到我等尊神即將降世的消息的?”
帝摩斯皺了下眉,他沒興趣和這位扯皮。
正準備隨便敷衍下這位,可四周突發的異象,卻讓帝摩斯嗓子眼中的話語驟然卡住。
“誰?!”
他猛然間停下腳步,一聲爆喝,目光陰沉地掃向四周。
并在第一時間與身邊的哈克斯拉開了距離。
雖然知曉此次自己明面上是奉尊神之命前來恭迎大地母神,對方不可能如此肆無忌憚圍殺自己,但也不能不防。
哈克斯明顯慢了一拍,剛還疑惑于這位國主在發什么瘋。
可下一刻,他同樣臉色一變,怒吼問道,聲浪震散了四周云朵。
“藏頭露尾之輩,滾出來!”
不知從何處飄來的縷縷白色霧氣,竟無聲無息地將他們包圍其中。
霧氣越來越濃郁,能見度極低。
哪怕兩人間只相差了五六米,以帝摩斯的眼力,竟都只能隱隱約約看見哈克斯的身形輪廓。
他的神感,同樣被限制在了身周五米范圍!
這重迷霧顯然出自高階位法外者之手!
是誰?
竟敢在這種關頭,這種地方,困住一名蓋亞序列的列王,以及自己?
他們難道不知蓋亞序列的源頭即將降臨?!
還是說是沖自己而來?
心中疑惑漸次升起,就在帝摩斯開始嘗試驅散迷霧時,遠處突然傳來了哈克斯驚怒交加的咆哮聲。
厚重如山的波動隨之一閃即逝。
而令他不解的是,哈克斯的聲音距離自己當前的位置至少有上千米,可剛才兩人還只在咫尺間。
“該死,你是誰!你怎敢……”
哈克斯驚怒的聲音戛然而止,如按了暫停鍵的錄音機。
帝摩斯心頭生出一絲不詳的預兆。
他不再猶豫,以自身所掌神權干涉周遭的霧氣。
空氣中凝結的水汽在瞬間落入他的掌控,他抬手,將周遭數千米內濃郁的水汽送上高空。
眼前之景驟然開闊。
出現在千米之外的景象,卻令帝摩斯目露驚色。
先前還狀態完好的哈克斯,竟被一位身披暗金色長袍的男人抓住脖子,舉在半空。
他雙手垂落兩邊,頭顱低垂,完全是生死皆在他人掌控的局面!
是誰?!
誰能在短短幾息之內,就將踏入列王層次的哈克斯制服?!
先前那股波動應當是哈克斯的力之神權,可卻只顯現了一瞬間就消失的無影無蹤……
不,恐怕是被鎮壓了!
赫爾賽斯單手拎著哈克斯的脖子,微笑著望向帝摩斯。
即便千年未曾踏出過地獄一步。
可他們卻一日不曾放棄過對外界的觀測。
縱然一代代使徒徒勞無功,或是干脆就沒準備幫助他們打破地獄之眼,可他們卻依然不曾放棄過這一計劃。
其中奧妙與關鍵,就在于得到他們力量的七位使徒,就相當于他們的“眼睛”而“耳朵”。
所見所聞,皆可共享。
眼前這位在不久前沖破第二使徒利維坦防線的海族男子,就是此世走在深淵序列最前沿的生靈。
而一想到此人與昔日的自己同為深淵序列,且快走到了道路的盡頭,赫爾賽斯就忍不住投去憐憫與同情的目光。
哪怕是熔金,也遠比深淵來的好。
赫爾賽斯心中忽然一動,想到了某種可能性,在瞬間與帝摩斯搭起了心靈橋梁。
短暫猶豫后,帝摩斯還是接受了對方的心靈橋梁。
這是最隱蔽,且最不怕他人監視的一種交流手段,前提是雙方得互相敞開心靈防線。
而帝摩斯已經認出了這位的真實身份。
只因深淵序列歷史上能與自己比肩的高位者實在太過稀少,屈指可數,僅有的幾位的面貌,都在他的腦海里。
下一刻,響起在心弦中的溫和嗓音讓帝摩斯幾乎沒控制住自己的面部表情。
雖然只有一瞬間。
可赫爾賽斯依舊得到了滿意的答案。
他遙望著這位算是自己晚輩的海國之主,笑容滿面,最后傳了一句話,便轉身揚長而去。
帝摩斯目光陰晴不定地目送赫爾賽斯離去。
這位竟是猜出了他此行而來的真實目的!
他本想出手留下這位,可這位最后的話語,再聯系這位手中生死不知的哈克斯,讓他心中微動,也就打消了這道念頭。
那句話是:
“這一次,你我目標一致。”
同一時間內。
發生在北境內的戰役多達八場。
除去赫爾賽斯這邊,幾乎都是以多挑一,且找的都是落單之人。
原本列王間勢均力敵的戰爭至少可以持續幾天幾夜,可在這群從地獄中爬出,為了復仇的偽神面前。
卻縮短為了須臾之間。
“以王座之身欺負這幾個小輩,真是讓人感到羞慚啊!”
居于眾人中間的赫爾賽斯狀似慚愧地感慨道。
臭不要臉!
身邊之人紛紛向他投去鄙夷和不屑的目光。
只因這位昔日最是喜歡以大欺小,如今也不知道哪來的臉在這裝模作樣地唏噓感慨。
赫爾賽斯渾不在意。
他笑意盎然地仰頭望著距離此世越來越近的金色虛影,心中估算著這位大地之母還要多久才能真正降臨此間。
而在他們的腳下,是一座由殷紅鮮血繪制而成的巨大煉金法陣,妖異而邪惡!
赫爾賽斯如在自言自語道:
“不接受獻祭的神靈,可不是一位好神靈,您說對嗎,偉大的蓋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