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學生實習手記中  04.糖尿病足

類別: 現實 | 現實百態 | 醫學生實習手記中 | 金妙人   作者:金妙人  書名:醫學生實習手記中  更新時間:2020-06-21
 
病房里剛進來那些被神經毒性毒蛇咬傷的病人,有的人需要上心電監護儀監視呼吸情況,被金環蛇、銀環蛇咬的病人,被咬的地方不會腫起來,會感覺麻麻的、輕度的疼痛,繼而會感覺頭暈、出汗、胸悶喘不過氣來,嗜睡、惡心嘔吐、流口水、抽搐昏迷、張口困難,甚至呼吸困難、呼吸肌麻痹。

血循毒性的毒蛇咬過之后的癥狀,主要是皮膚的潰爛腫脹,傷口劇烈疼痛,還會出血(流出來的血是有毒的),皮下或者內臟出血,皮膚發紫發黑,出水皰、血皰,逐漸潰爛壞死,并且這樣腫脹、潰爛、壞死的趨勢會向上發展,越爛越多。

這樣一類被毒蛇、毒蟲咬傷的病人都比較……emmm……怎么說呢?比較沒有味道?

接下來要跟大家說的是糖尿病足的病人,很多糖尿病足的病人等自己發現自己的腳有異常的時候,基本上就已經晚了,腳底板厚厚的老繭包裹著里面化為臭膿水的腐肉,這樣的病人需要推倒手術室里面,清創、沖洗、負壓持續吸引引流。

主刀醫生拿出鉗子,把壞死的腳趾頭用鉗子剪掉,壞死的骨頭也用鉗子剪掉,當然,這個會跟病人家屬說清楚,病人有的腳趾已經壞死了,需要截肢,家屬同意之后才會鉗掉這些個已經酥了的骨頭。

血管外科的大主任,是個非常嚴厲的女老師,她的惡趣味就是一邊給糖尿病足病人掏空腳丫子,一邊跟我們說怎么吃大閘蟹。

這臭哄哄的氣味,就算是吃滿漢全席,也是屎的味道,還是那種發酵了的屎。

所以,大部分做完化腐清創術的糖尿病足病人,所剩下來的腳丫子,腳底板都是空的,然后腳丫子上頂多有倆腳趾,一個大腳趾、一個小腳趾。

后面病房45床的病人,就是糖尿病足,他來醫院的原因,他踩到了一根尖沖上的水泥釘,水泥釘給戳通了他的鞋底板,刺進他的腳底板,但是糖尿病足的病人足部是感覺不到任何感覺的,所以他一直沒有感覺,就這樣,天天穿脫穿脫這雙鞋,走了有一個星期的路,有一天晚上洗澡擦腳的時候,才發現自己腳底板有好幾個窟窿眼兒。

還有一床23床,是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子,腳上的皮都掉了兩塊,大腳趾腳趾肚子都已經黑了,腳底板的皮掉了兩塊像一元硬幣大小的樣子,露出來皮膚下的肉,問他怎么搞成這樣,他死活都說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是這個樣子了。

他就是死守著自己的一套口供:“我也不知道它怎么就這個樣子了。”我尋思來尋思去,這不就是糖尿病足嗎?我看著想啊,他死說不是。

搞得就好像是一個未解之謎、疑難雜癥似的,這要不是糖尿病足,我還真不知道能是個什么奇怪的病,會突然掉足部皮膚?我就弄不明白到底是個啥,俯身低頭端詳著大哥的爛腳丫子,“突然就這樣的嗎?”我又疑惑地問他一邊。

“對啊,突然就變成這個樣子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斬釘截鐵地說,沒有絲毫的猶豫,非常肯定以及確定自己的答案。

我也不能在沒有任何檢查結果出來之前,給他下一個診斷的結論,萬一不是呢?我拿糖尿病足去嚇病人?

于是乎,我就站在大哥床邊跟他聊啊,“平時血糖血壓高嗎?”我問,大哥守口如瓶,“沒量過。”

“頭暈眼花,頭痛有沒有過?”

“也沒有。”

那我就不明白了,怎么會這樣呢?“平時腳底板有什么感覺沒有?”,大哥搖搖頭,一臉坦然地說,“沒有什么感覺。”

“那你腳這里皮膚潰爛的時候,你在做什么?”我又問。

“我在泡腳。”吼吼吼,說漏嘴了吧,還說不知道怎么回事它就這個樣子,糖尿病足怎么能泡腳呢?

我并沒表現出捉住他馬腳的樣子,故作平靜地問他,“泡腳?水燙不燙?”大哥可能察覺到我已經知道他在隱瞞病史了,憨憨地笑,“可能有點燙吧……”

糖尿病足的病人是不可以泡腳的!!!

因為糖尿病足病人的腳丫子是感覺不到任何感覺,包括痛覺、觸覺、溫度覺。

大哥說等他來擦腳的時候,一擦,毛巾上全都是血,低頭一看,洗腳盆里已經泡的是血水,腳皮就這樣被他擦掉了。

有些病人在生病的時候,心理人格會退化到兒童時期,否認自己做的錯事,害怕得到責罵。

“那你還說不知道怎么回事就這樣了,你不是蠻清楚的嗎?”我狡黠地反問他,大哥有些怯懦地說道,“我這不是害怕你們說我嘛……”

我們能說你啥?生病就了治,有什么好數落你的?

轉過頭我就去跟老師們說,他是泡腳燙的,老師們紛紛嫌棄道,“那問他老半天因為什么搞的,死活不說,真是煩人。”不是說病人煩,而是說這種隱瞞病情、隱瞞病史,這樣的行為很煩人,這樣做會影響醫務人員的診斷。

本來醫生護士們診斷的過程,就是一個從果循因的逆推思維,從癥狀表現逆推疾病種類,你要是隱瞞病情病史不說,讓人怎么思考?

之前有個十七床大爺,也是糖尿病足,過來住院準備截肢,血壓的狀況一直不是很好,而且也已經七十多歲了,老師們不是很放心讓他上手術臺,就一直放在病房里給大爺調血壓,想等著把血壓調平穩了,再讓大爺上手術臺。

在病房里走街串巷的除了醫護人員,還有一群特殊的群體,那就是挑著擔子,挨個病房門口吆喝:“要剃頭、修腳嗎?”的老師傅,這樣的老師傅即可憐又可恨。

可憐他一把年紀還要出來挑擔子給人家洗頭掙錢,可恨在于有些病人不適合修腳,他也給修,把病人腳修壞了就跑,等病人發現的時候,病人就來怪醫院這樣那樣。

每天下午一兩點鐘左右,病房里的病人和家屬們都在睡午覺,這個時候病區可以說是稍微寧靜祥和,修腳的師傅就挑著擔子挨個病房門口問:“剃頭、修腳要嗎?”

有些鰥寡孤獨的老人家,常年一個人在醫院住院,沒人給他洗頭、理發,自己也搭理不好自己,有的老人家就會讓師傅過來給他洗個頭、理個發,這都無所謂,收個十塊、二十塊的是師傅的手藝錢,也是人家的生計,我們盡量也不去打擾妨礙人家做生意,何苦把老百姓逼上絕境呢。

但是,自從某個剃頭修腳的師傅到我們病區把17大爺的腳修壞了,我們每天的工作任務就多了一項:攔截修腳師傅,不讓他進病房吆喝。

那天也是午飯后,一點多鐘,病房里籠罩著半下午昏昏欲睡的氣氛,老師們也回值班室休息了,獨留我們實習生在外面看管病區,修腳的師傅天天都來,只不過每天來的都不是同一個師傅,師傅挑一個小擔子,前面一個筐、后面一個筐,筐上面蓋了紫黑色的大毛巾,修腳的師傅看上去也都是六十多歲,頭發斑白,有些佝僂,柴瘦的老大爺,但是手腳還算利索,干起活來倒也靈巧。

要么說我這個閑著沒事就喜歡湊熱鬧,挑擔子修腳這個行當對我們這一輩年輕人來說,太新奇而古老的行當了,以前從沒見過還有像上個世紀走街串巷,挑著熱水給人剃頭修腳的師傅。

閑著也是閑著,我便起身從護士站走進修腳師傅進的病房里,想看看師傅是怎么給人家修腳的,這么古老的一門手藝活兒,我只在相聲里面有所耳聞,我并不知道糖尿病足的病人不能修腳,出了17床這個事情我才知道,原來糖尿病足的病人是不能修腳的。

師傅看上去像一個老手藝人,沒想到他是個新手,看似自成體系的服務手法里面透露著生疏,很多老人家的腳趾甲蓋都增生得很厚,修腳師傅從筐里掏出搓腳趾甲蓋的銼刀,一下一下給17挫腳指甲蓋,一不留神,把挫到了大腳趾甲的趾甲溝里,平常人要是挫這么一下一點事兒都沒有,頂多感受到銼刀上的磨砂顆粒感。

但是17床是糖尿病足啊。

只見師傅蹭到他指甲溝,直接把大腳趾指甲溝旁邊的肉蹭掉了,血就止不住的往外流,師傅趕緊按住傷口以為它會止血,血是按也按不住,師傅慌了,回頭一看,我就穿著白大褂站在他的身后,師傅驚恐地跟我對視了一眼,我倒是沒來得及拽住驚慌跑路的師傅,我趕緊上前按壓止血,回首,另一只手要抓肇事逃逸的修腳師傅,師傅撂下他的挑子都不要了,瘋狂地往外跑。

奈何胳膊不夠長,其他家屬又都在午休,我大喊還在外面的她們仨,“大青,老鄒,雷雷,快抓住這個修腳師傅!!!他把十七床腳修壞了!”然而沒有任何人回應我。

“大爺,你使勁捏住大腳趾的兩側,”我教17床大爺學我的壓迫止血的手法,“我去幫你把那個修腳的逮住!”說罷,我看大爺捏住自己的大腳趾,我便丟手,轉身撒丫子就去攆那個師傅。

等我沖出病房,師傅早就失去了蹤影,我攆出病區,根本找不到師傅任何的跡象,我絕望了,這回咋交代?我焦急而又灰心地往回小跑,回來才看到原來她們仨靠在治療室的墻上睡著了。

“不好了!”我走進治療室,一聲把她們震醒,她們還在迷糊著,“怎么了?大驚小怪的!!”大青氣鼓鼓地反問。

“17床的腳被修腳的修壞了。”我說完趕緊往病房去,“你們快去找老師來!”

糖尿病足,腳除了感覺不到任何感覺以外,它受了傷,傷口還不容易愈合。

等我趕到17床大爺床邊,大爺腳上流的血已經染紅了一片床單,我心想玩了,這下我要廢了,下午兩點十五分,大爺被手術室的師傅推進手術室截肢……

大主任知道這件事情之后,在病區里雷霆震怒:“怎么能讓修腳的給我們糖尿病足的病人修腳?你們的書都白念了嗎?不知道糖尿病足的傷口難以愈合的嗎?!”

“人家還在考慮到底要不要截肢,這下好了,給你們搞得連考慮都不用考慮了!!!”

“怎么中午只留實習生在外面看著病房?!!你們老師人都哪里去了?!!”

大主任都快氣炸了,我們老師帶著我們幾個實習生只能低著頭聽著大主任的訓斥,“你們難道不知道這件事情如果上報到醫院里面,是一件性質多么惡劣的事情?!!”

“人家病人本來不打算截肢,好了,過來住院,你直接讓人家被迫截肢止血了?!!”

“你們還是一群學醫的人嗎??”“怎么一點醫學常識都沒有?!!”

病區給大主任好好整治一番之后,我們實習生的活兒就少多了,整天在病房里只要長著眼跟在老師后面看病人就行了,啥動手的活兒都不用干了,主要就是防止那些外來推銷人員再次潛入病區禍害病人。

我們幾個天天輪流放哨,變成了病區的看門狗。

張老師在治療室里涂膏藥,原本涂膏藥也是我們實習生的活兒,現在統統老師們自己干,“我已經好多年沒見到過大主任發這么大的火了。”

我閑散地靠在治療室的柜子上:“是么?”

張老師點點頭,心有余悸地說,“上一次發火是在好幾年前了。”

“因為什么事情發火?”我好奇問道。

張老師仰頭想了想,“感覺跟這次差不多,也是因為一個糖尿病足的病人,過來住院,在考慮要不要手術截肢,”他把涂好的藥膏對半合起來備用,“但是那個病人比17床慘。”

“他直接失血容量性死亡了。”

張老師思索了一下,補充道:“好像是腳底板破了個傷口,但是我們都沒有人發現這個問題,老人家一覺睡死了,發現的時候,床褥都染紅了。”

“那個時候,大主任還不是大主任,好像被罵得很慘,他可能對著個就比較敏感了。”

原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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