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醞釀了一夜,劉健依舊呆在錦衣衛的北鎮之中,一如既往的沒人理他,這樣的日子已經持續七天了,每日面對陰暗的磚墻和銹跡斑駁的柵欄,感受著牢房里的寂靜和陰暗潮濕,劉健的心態漸漸的開始崩塌了。
他不怕死,也不怕嚴刑逼供,更不怕被處以極刑,但他害怕無人問津,害怕自己被世人所遺忘,更害怕與外界斷絕了一切消息來源。
看不到棋子所在,看不到棋局變化,對于一名高深的棋手來說,這樣的感受簡直是比死還難受。
外界對于劉健的喊打喊殺聲依舊延綿不絕,劉健為政三十多年間做的各種政績開始被人翻了出來,雞蛋里挑骨頭,將劉瑾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反倒清算了一遍。
曾經被滿朝文武夸贊為善政良策的各種舉措,隨著劉健的坍塌紛紛一夜之間變了味,要么成了禍國殃民的亂政,要么成了不作為的怠政,開始被全部抓出來鞭笞了一遍。
對于這位幾十年的老友,大家都已經失望透頂了,大家想不通是什么讓那位將畢生精力獻給了這個國家的,將滿腔熱血投入到了大明帝國之中的劉公變成了這般模樣。
又到底是什么讓那位滿嘴仁義道德,做事剛正不阿的劉公變得如此狼狽不堪,就連最基本的信義也被吞進肚里喂了狗,為了自身的一己之私甚至不惜煽動百姓情緒,讓百姓上街游行示威,還慫恿百官同僚,讓其到午門之外長跪不起……
劉公近些日子以來做的事情,隨便抓住一件來都是抄家滅族的大事,只要有一件讓他得手,那造成的影響絲毫不亞于又一次的韃靼人進犯。
比起當年的楊廷和父子,劉大夏,甚至是把持國家鹽務長達十多年的葉家都還要嚴重許多,畢竟幾人的職位和權力不同,造成的影響和對國家的損失也大相徑庭。
正如《資治通鑒》所說:“為官者,有才而無德,禍甚矣。”一般的官員或者百姓,你就算是給他機會放著他禍國殃民,他能造成的損失也是有限的。
可是像劉健這樣的人,一旦動了歪腦筋,隨隨便便在國事上上下其手運作一番,造成的后果就將是國本動搖的大事。
最重要的是,誠如這次事情,因為劉健的人設和門生故吏黨羽遍及朝野,就算是他錯了,由于人們的普遍認知,大多也會繼續盲從和擁護劉健。
再加上劉健刻意在暗中若有若無的煽動一番,百官們的方向標立馬就會發生轉變,這就是權威的壓迫性和束縛性,猶如一座無形的大山壓在人們的心頭。
次日一早,又到了例行的早朝,也是劉瑾回來以后親自主持的第一次早朝。
又站到了那個熟悉的地方,劉伴伴的心頭有了一絲別樣的感覺。不同于以往的自豪和得瑟,也不再是榮耀和輕松,自從這次從遼東回來以后,感受過民心所向帶來的喜悅的劉公公,開始理解了什么是責任。
作為大明帝國“內相”,劉瑾開始知道了自己肩上扛著的責任,而自己所執掌的司禮監,也不再是自己權勢的象征和爭權奪利的工具,開始成了真正的為大明每一件國策批紅審核的國家機構,成了為天下,為百姓們謀福利,為國家圖發展的行政機關。
“有事上奏,無事退朝!”
劉瑾的聲音不同于以前刺耳的公鴨嗓了,聲音顯得很是微弱,猶如大病初愈一般,站在朱厚照旁邊也是漸漸顯現出陣陣疲憊。
對于劉公公的“病”,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要是以往少不得又要有人跳出來指著劉瑾說上一些“無信無義,無德無良,甚至是欺君罔上”之類的話了。
可是如今,只要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這位大太監從此以后算是徹底洗白了,就連劉健這樣的權臣都倒在了劉瑾的腳下,以后又還有誰能夠阻攔這位權閹的崛起呢?
要想再出現一位猶如劉健這樣的權臣,又要花多少年呢?到時候恐怕劉瑾都死的骨頭都化沒了吧。
大臣們的情緒都顯得不是很高漲,透過這件事情,大家看到的不僅僅是劉健的倒臺和劉瑾的崛起,更是意味著內廷的權勢更進一步,同時也意味著陛下所代表的皇權愈發的強勢了。
畢竟內廷本就隸屬于皇權,本就是天子家奴所組成,如今內廷和君權增強了,臣權自然也就被壓了一頭,而且是狠狠壓了一頭。
對于遼東戰事爆發之前,朝堂上關于大明皇軍和北洋水師的歸屬問題,經過了這些破事,必定也有了定論。
你們文官的領頭羊都被人家宰了當作替罪羊了,還有誰能夠在短時間內讓文官集團恢復士氣和膽量呢?誰還有膽子輕易對內廷,對陛下宣戰,掀起新一輪的朝堂斗爭呢?
盡管心里極大的不愿意,到如今大家都只求自保,誰又還有心思和膽量與朱厚照計較這些東西呢?可別忘了現在還有十多只雞被關在大牢里呢。
“陛下,臣有事要奏。”劉健不在,李東陽身為次輔,自然只能主動挺身而出了。
“李師傅但說無妨。”如今自己已是必勝的局勢,李東陽等人又主動配合自己清算劉健,給自己減輕了不少壓力和阻力,對于這位僅存的老師,朱厚照還是比較珍惜的。
“啟稟陛下,對于內閣首輔劉健刻意結黨營私,污蔑于劉瑾劉公公,又惡意煽動百姓和百官情緒,還在暗中派人惡意在京城里行兇縱火,燒毀了劉公公的宅子,讓劉公公完成了重傷,更是讓幾十條生命死于此次動亂之中。”
“再者,劉健主動答應要與劉公公舉行賭約,如今勝負已定,結果已出,此事有百官同僚們一同見證,又是陛下親自做保,臣以為也該有個定論了。”
“罪臣劉健,無德無良,不守信諾,利用自身職務之便結黨營私,給我大明造成了巨大損失,此等德信不馨之人,我以為不適合繼續處在朝廷內閣之中,甚至不配位列朝班。”
李東陽已經不留手了,一句“不配位列朝班”,就已經像世人和百官們展現出了自己的決心,免得還有人心存僥幸從中作梗,讓事情越鬧越大。
李東陽話音剛落,吏部尚書王鰲也站了出來,對著朱厚照行了一禮道:“啟稟陛下,這是我吏部整合的劉健在朝廷任職三十二年之間所做所為的罪證,一共有大大小小六十五條,還請陛下過目。”
這次下來接東西的自然不會是“受了重傷”的劉瑾,而是一名司禮監的隨堂小太監。
將那沓厚厚的罪證接了過來,朱厚照隨手翻看了幾頁就扔在了案頭上,說句實話,對于劉健此人,除了近兩年以來做了許多錯事以外,前些年此人還是無愧于一位賢臣的。
只可惜,樹倒猢猻散,如今劉健倒臺了,為了證明自己不是他的黨羽,防止被無故清算,大家都只能通過往他身上潑臟水來證明自己的清白,不然也不至于出現所謂的“六十五條罪證”。
要知道,像劉瑾這樣的狗東西谷大用絞盡腦汁,牽強附會也才弄出了三十三條,劉健又怎么會有如此不堪呢?
正如劉瑾所說,這么多年劉健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要真讓朱厚照殺了他,朱厚照確實是下不去手的,只要確定此人沒了威脅,斬斷了他的黨羽和權勢,就讓他回家頤養天年吧。
劉健本就年事已高,又遇到這種事情,想必用不了幾年自己就郁郁而終了,免得自己還要背上一個殺害恩師的罵名。
看著朱厚照看完了吏部呈上去的罪證,又有了李東陽和王鰲兩人表明了立場,謝遷也嘆了口氣站了出來。
“陛下,臣以為劉健確實不適合繼續留在朝中了,況且按照當時他與劉公公立下的賭約,本也應該離開朝廷中樞,至于如何處置此人,還恭請陛下圣裁。”
環視了一周,看著這群低眉順眼的大臣,朱厚照突然發現這群人還是挺可愛的,至少在展示求生欲的時候,確實有些令人忍俊不禁。
只要不遇到海瑞那樣的愣頭青,一般君臣之間都不會到撕破臉皮那一步。想想海青天的作風,朱厚照就有些頭疼。
“其他人呢,你們怎么看?覺得朕應該如何處置劉健?都說說自己的看法吧。”
“還請陛下將劉健這等無德之奸臣逐出朝堂,以防止又一個楊廷和的出現!”
“還請陛下下旨誅殺劉健,以告慰因他而死去的幾十條性命,不然人心不安啊!”
“臣等附議李公的提議,還請陛下圣裁!”
下頭的人七嘴八舌的議論著,稍微心軟的只是想把劉健逐出朝堂,罷黜官職,心狠一些的則直接請求朱厚照將劉健誅殺清算,總之再也沒有一個肯為劉健辯護的聲音出現了。
“劉瑾,此事本就是你和劉健之間的事情,這其中的受害者也是你,解鈴還需系鈴人,說說吧,你覺得朕應該如何處置劉健?”
聽到朱厚照的詢問,劉瑾毫不猶豫的拜了下去,霎時間,殿內的目光全都投向了這位權勢滔天的大太監,等著他的下文。
“回陛下的話,奴婢先前就已經說了,只要天下安定,奴婢受再大的冤屈吃再多的苦頭也無所謂,奴婢自己也已經原諒劉健的所作所為了。”
“劉健為官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還請陛下繞過劉健一條性命,按照賭約將其罷免官職,逐出朝堂便是。”
“你這奴婢,人家都將刀架在你的脖子上了,你還做什么婦人姿態,那樣的人,殺了便是!”朱厚照故作生氣。
“若是陛下要誅殺劉健,奴婢今天就撞死在這金鑾殿上!還請陛下饒恕劉健的性命,奴婢實在不想再看到有人犧牲了!”
劉瑾的聲音顯得有些激動,表情也是無比真誠,不管主仆二人是真的還是在演戲,大家的確為劉瑾的寬容大度點了個贊。
“罷了罷了,朕懶得與你多說,既然你自己的決定,后果就自己受著。”
“傳旨吧,內閣首輔劉健,無德無一,尸位素餐,以權謀私,結黨營私,刻意污蔑,煽動百姓,慫恿百官……本按律當行死罪,然受害者劉瑾一心要保全此人性命,朕念他寬松誠懇,又念及先帝之面,特饒恕劉健死罪,罷黜其一些官職,收回一切恩賜,逐出朝堂,終生不得再踏入京城半步,且其三代以內家人,二十年內不得參加科舉,不得進入行伍,以儆效尤!”
饒恕劉健的性命是自己的私心,那么不讓其三代以內的家人參加科舉和進入行伍,就完全是為了自己的后代而考慮了,這是徹徹底底要斷掉一個家族的興旺發達啊。
聽了朱厚照的最后一條,百官們都被嚇了一激靈,頓時拜倒在地,高呼陛下圣明。
劉瑾也是磕頭謝恩,才在小太監的攙扶下艱難的站了起來。
隨后,對于劉健的處置就立即昭告天下,這位為官三十多年,幾度處于大明帝國權力巔峰的男人,終于落下了帷幕,屬于他的時代,也就此過去了。
而朱厚照對于大明朝內部的君臣矛盾,至此也基本解決干凈了,終于可以騰出手來一心一意對外拓展,開啟自己的雄圖大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