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博鴻很想一爪子拍飛了眼前這死乞白賴、大言不慚卻又偏偏露出忠犬般老實相的朱承熠。
管他是披著羊皮的廢狗,還是裝成廢狗的野狼,他都挺討厭。
他十幾年來一直虧欠女兒,所以在女兒婚事上他考慮頗多,但從未以利益為出發點。他只希望女兒可以平安富足開心。
他是有打算和計劃的。
他的私房一直都是給婉娘和安兒藏的。他原意是打算等安兒長大將她嫁給自己最信任的人,從此過上喜樂的一輩子。他會給安兒買一處宅子做陪嫁,讓安兒和于彤和美過日子。
兩人沒有長輩照應,剛好婉娘可以過去照顧他們,并給他們帶帶孩子。而他的那筆銀子,足夠婉娘和倆孩子過上衣食無憂的日子。
他一直都有考慮的。
可變化卻一直在打亂他的計劃。
皇命難違,掌控生殺予奪的天子既不會輕易改變主意,也不可能幾次三番被忤逆。
皇帝的性子他如何不知?
女兒拒絕一次,皇帝或覺新鮮,拒絕兩次皇帝或能勉強忍受,但若三番五次,絕無可能!那只會讓皇帝覺得皇權被挑釁,只會惹來大禍。
朱承熠既然直接向他開了口,或許也是在提醒他……皇上還在惦念這事,沒可能輕易糊弄。
可……
和葛氏一樣,他沒有覺得朱承熠不好。
恰恰是太好,他的身份背景好到讓人忌憚,好到讓人擔心不但榮華富貴難保,連性命都危險。
他心疼女兒。
女兒在莊上過了清苦的十年,太多缺憾,所以多年來他一直告訴自己,忍耐,忍耐,只要孩子及笄成婚后,自己有的是辦法去補償。屆時婉娘和安兒有于彤在明,自己在暗保護,她們總會得圓滿的……
變數來后,他的補償提前了。
形勢大變,婉娘和安兒的前路豁然開朗。
他的付出,也才剛剛開始。
可他若眼睜睜看著女兒背井離鄉遠嫁,他于心何忍。
若身邊沒有親友,再富貴又如何?僅憑男人此刻信誓旦旦的一張嘴?靠不住!
他怕女兒想家,也怕女兒受傷,更怕女兒沒人撐腰,自己想幫都將因為距離幫不上!
再加上燕安地那不明朗的將來……
他不愿!
“你將來要承王,你的王妃不該是安兒這樣的,你父王不會喜歡她的,所以我不答應。”安兒這種性子,尋常婆婆都難以容忍,何況是大戶人家,一地王妃?
“我父王和母后都沒有意見。他們一早表態了,不管媳婦是誰,他們都會和對長寧一般疼愛。我的婚事,只看我和皇上的意思。
此外,我已經將我的想法讓人快馬加鞭告知父王。快馬來回,我父王沒有意見。”朱承熠深深一禮拜下。“將軍所慮晚輩都明白。晚輩保證,一定善待之,不讓她受委屈!”
虞博鴻頓了幾息,慢吞吞回道:
“你很懂把握人心。沒錯,我對安兒的期許只一樣:平安喜樂。這是最容易也是最困難的。別人家孩兒婚事或是父母之命,但在我這里,安兒的意愿更重要。
對你對燕安,安兒不喜歡,不愿意,我這個做爹的便會支持她。你在我這兒保證或起誓都沒用。所以,這事以后不用再提!
還有,今日也就罷了,但以后在外邊時,你若膽敢如今日這般胡說八道敗壞安兒名聲,我必不放過你!你知道我能做到!”
朱承熠很老實,再次恭謹拜下。
“晚輩知曉分寸。晚輩在意虞二小姐,包括其名聲,必定好好守護!”
虞博鴻面部一抽。
提到名聲,他更氣了。安兒的名聲……還用得著守護嗎?而且,安兒名聲不早就和這廝綁定一起了?
“晚輩會努力讓虞二小姐點頭的!”
“……”冥頑不靈!
虞博鴻該說的都說了,也不愿再廢話。
他一哼聲,闊步離開。
“將軍!”朱承熠卻是開口請已行至門口的虞博鴻留步。
“您既然將虞二小姐的平安看得最重,可想過一般人根本沒法帶給她這兩個字。”
虞博鴻腳步頓住。
“虞二小姐得罪的人太多了。其中不少都是皇室中人,是權利頂端的那幾位。”廖家那堆禍患先拋開,朱永霖也不管,就太子和皇后,便足夠麻煩了。
說白了,除了他,誰敢娶她?誰敢真心護她?
這些,他不信虞博鴻不清楚。
“可她的助力只有幾位貴女。但您知道的,那幾位連自己前程都難保,又能給她帶來多少幫助?她外祖那里更是弱小,一眼看去,在二十年內只怕都得她來幫忙。
實際上她的靠山只有您!但前提是,她嫁人前!可她嫁人后呢?沒有足夠的實力,誰能保住她?誰能保證她不繼續捅婁子?誰能保證那些此刻消停的豺狼不會反撲?誰家會為了個媳婦正面對抗那些人?”
“你特么到底要說什么!”虞博鴻憋不住,到底炸了。
他一腳踹上門板!
門板頻晃,窗戶跟抖,連地磚都似在震。
太扎心了!
他也很愁!很煩!
只不過沒對任何人說!
那臭丫頭,短短兩個月,雖收獲頗豐,可也惹了一個又一個叫人頭大頭痛頭皮發麻的仇敵!
虞博鴻連榮安都未曾告知,事實他前兩日,已經私下找過了太子。
他去警告太子不許對安兒有歹念。
他原本還抱著一絲僥幸和試探之意,他很希望是安兒搞錯了。
可他看清了朱永昊眼里壓不住的冷芒和身上掩不住的敵意。他活了幾十年,對殺意最敏感。
當他與朱永昊四目相交時,他確認女兒沒說錯。
朱永昊,想殺她!
那恨意,太明顯了!
朱永昊雖用他一貫溫和的表情明確了他的態度,但虞博鴻清楚,他退步只是因為得罪不起自己,但并不意味他偃旗息鼓。
他是儲君,他等得起。他是儲君,也咽不下這口氣。所以,只要他是儲君,他終會有拔刀出氣的一天。早晚而已!
虞博鴻已煩擾多日,他很清楚,再這么下去,他能做的選擇將越來越少。
“你究竟想說什么?”他努力讓自己鎮定,深深看向朱承熠。
“我要說,要么,幫她鏟除禍患!要么,永遠護住她!”朱承熠將腰彎得更低了些。“只有這兩條路。將軍若不想選,可以讓晚輩來!”當然,也可以是他們聯手。
朱承熠幾乎是打開了一半天窗。
“不管是哪種,晚輩都愿全力以赴!蒼天厚土可鑒!”
能位極人臣,手握重權的,絕非泛泛——朱承熠篤定!
朱承熠與虞博鴻閉門這一談,便是半個時辰。
虞博鴻先一腳離開。
待朱承熠出來,剛一走出院落便被閃身而出的榮安給擋住了去路。
“我爹說什么了?對你今日態度發作了?還是因為你壞了他對于彤的安排?又或是逼問你我剛剛私聊……”
榮安才說一半,未盡之語便卡在了喉間。
她沒有想到性子直接的爹能有這么多話與他聊,她實在好奇兩人關上門那么久,究竟說了什么?究竟說了多少?
正思考那兩人話題的她怎么也沒想到,朱承熠的手突然就揉在了她的頭上,揉了一下,兩下,三下……
榮安瞪眼去,眼神卻一不留神就跌進了他深不見底的眸中,如顆石子落進深潭,打著旋兒就愈深,瞬間沉入其中……
她心頭一突,竟是看出也覺出了他那招搖的寵溺。
鶯歌燕舞,暖風醉人,花兒香甜,人兒陶醉。
這該死的曖昧!
她迅速整理了幾難自拔的眼神,一爪子拍向了他的手。
萬幸,沒有外人!
她拍空了,他手已經離開。
若不是頭頂那溫暖似點了把火,直將她的臉燒得通紅,她差點以為是錯覺。她剛要喝罵,他卻已搶先開口。
“以后……萬事有我!”
他的聲音低沉帶啞,讓她一陣恍惚,第一次覺得他聲音動聽,渾厚帶著鄭重堅定,如清泉入喉,舒緩人心。
等等,
這是美男計嗎?怎么她覺得他今日尤其讓人挪不開眼,讓她都罵不動他了?
這答非所問,怎么更似一個保證?讓她回答不了?
是因他的這句話嗎?怎么他的背影寬厚,竟給她一種踏實可靠感?
夕陽的金紅打在他身上,怎么好似有光暈?晃得她錯覺他連背影都那么好看?
朱承熠在笑。
從看見她冒出來時便在笑了。
分明虞博鴻是在他之前出來的,可她沒有叫停她的爹去發問!兩選一時,她選了他來詢問。哪怕這只是她下意識的選擇,他也很高興滿足。
而她爹先一步出來,又怎會不知她躲在一邊?可虞博鴻沒有拆穿她,也沒有弄走她……所以,這是默許嗎?即便算不上,至少也說明虞博鴻的態度緩和了不少。
所以,他笑得很燦爛。今日,收獲頗豐啊!
夕陽正往西沉。
剛剛她從東邊跳出來,正好面西。
朱承熠見她一臉日光,忍不住幫她擋了。
想到父女倆的表露,他心頭一軟,手便伸了出去。
她的發絲軟軟,手感還不錯。
不似她的表露,跟刺猬一樣扎手。
于是,他便揉了幾下。
情之所至,心之所向——他暫且這么以為……
不知不覺,已是晚宴。
相對午宴,雙喜臨門,愈加熱鬧。
長寧自覺身帶使命,等到月色灑下來后,她便行動了。
在那個小院后墻,她沒尋到虞榮英的人。
她到墻邊輕咳了幾聲,也未有聲音在墻那邊響起。
咦?臭小子被抓了?還是食言?
逗自己玩嗎?還是沒準備好?
長寧哼了一聲,心道還是上樹去,居高臨下看個清楚。
她往不遠處下午爬過的樹走去。
她剛要往樹上騰,卻見有黑影一閃。
她手已下意識掄出去,這才發現那黑影只有自己肩高。臭小子,果然出來了。
她暗罵糟糕,唯恐露餡。
收手不及,收力也不及,只恐叫對方看出她武藝,她只能一下將手拍在了樹上,并強扭身子往地上一摔,全力做出一副無用受驚的嬌小姐模樣。
那小狐貍果非一般。
明顯是對她并未完全相信,所以出來后未露面也未出聲,而是躲了起來,大概也是為了先觀察自己吧?
“是榮英嗎?”長寧心下直突突。
幸虧剛剛沒直接沖上樹啊!
否則今日下午的口舌全白費了。
虞榮英心頭比長寧還慌,只靠著一點月色,他哪里能辨出長寧的古怪。他見摔倒在地的長寧,不由暗罵一句。真特么沒用。這沒用的女子,能帶自己離開嗎?哎,虎落平陽,居然要與這種人為伍。
“是我。王姐姐,您沒事吧?”他很會演,轉眼便哭腔再現。
“沒事。只是被你嚇到了。”
“您怎會知曉我在這邊?”月色下的虞榮英,雖眼神里透著可憐,卻也在上下打量長寧。這王小姐,不認識啊!上元那日他見過的人多了。想不起來。不過看她的打扮和氣度應該錯不了。
“這附近也就這幾棵樹后可以藏人。我看你不應我,猜想你出來了,應該會往這兒來。倒是歪打正著了。”謊話信手拈來!
長寧很鎮定,由著虞榮英打量。自己是陌生臉,雖厭惡這眼神,卻無懼。她甚至連身份都想好了,就說自家爹是國子監的。那里人又多又雜,這臭小子能弄清就怪了。
“我等了姐姐好久,您總算來了。”他抽抽著鼻子……
“你怎么出來的?”
“噓,姐姐輕些聲。守院的以為我睡著了呢。我是挖墻角出來的,挖了整整十多個時辰。”
虞榮英帶長寧到后墻處,扒開一堆雜草后,竟有個泥坑道。
“好在這院破,功夫不負有心人……”
特么的,差點累死他。他既要小心不能被守院的發現,還要想法子將泥掩蓋起來。這兩日可累慘了。若非除一日三餐和晚上睡前才有外人入院,若非這院子早先被廢棄多年四處破敗還地基松動,若非他有些武藝力氣,他根本弄不來地道往外逃。
虞榮英可憐兮兮將一身臟污的衣裳和全是泥點的手露了出來。
“呀!”
長寧這才瞧見,他的手臂全是傷。
傷口有新有舊,有幾道是結痂的,也有幾道明顯新傷,還有道傷口皮肉外翻,格外瘆人。
“這……都是被打的?”臭小子,對自己都這么狠,真下得去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