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里傳來起伏的回答聲。
韋十四牽起柏靈的手,對著人群道,“各位鄉黨,勞煩讓一讓。”
人群沉默地分開成兩邊,幾個舉著火把的錦衣衛跟在韋十四和柏靈的身后,隨他們進了巷子,柏家的大門緊緊地閉著,韋十四上前敲了敲門。
“哎呀!別敲啦!快走吧!我真的不能拿你們的東西!這是為了你們好!”
聽見柏世鈞的聲音,柏靈再也忍不住,輕喚了一聲,“爹,是我。”
里頭的柏世鈞也是一怔,悄悄把門拉開一條縫,一見外頭站著的真是柏靈,連忙把門打開——然后就看見了火光映著的、那些錦衣衛的臉。
尤其是韋十四那張慘白如紙的面容,在火光下如同鬼魅。
柏世鈞倒抽一口涼氣,伸手就把女兒拉在了懷里,一面輕輕地拍背安撫,一面茫然地看著四面的鄉親——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憂懼和期盼。
這下柏世鈞徹底糊涂了,他看不懂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韋十四望向柏世鈞,“柏大人,外頭站著的這些人,你都認識嗎。”
柏世鈞點了點頭,“認識啊,這些都是我以前的病人。”
韋十四隨手拉來旁邊一個高瘦的少年,“這是誰?”
柏世鈞有些莫名其妙,略帶敵意地看著韋十四,“你又是什么人呢?”
懷里的柏靈抬起頭來,帶著哭腔推了推柏世鈞的胸口,“爹……快如實答話。”
柏世鈞接連“哦”了好幾聲,這才皺著眉頭,重新向韋十四道,“這是方家莊方遠貴家的老三,前幾年受涼一直躥稀,下不了地,他父親就來找我看看,我給抓了些干木瓜、藿香葉和良姜,吃了一個月,就好了。”
少年連連點頭,放下了手里的東西便給柏世鈞磕了幾個頭,“是,是我!柏神醫還記得我!”
韋十四側目,又指了指人群里一個抱著女娃娃的胖婦人,“這個呢?”
柏世鈞看了韋十四一眼,望著婦人道,“這是十八里堡的姜大嫂子,她弟妹產后一直身子不好,找我開過幾個滋補的方子……現在好些了嗎?”
那胖婦人摸了把鼻子,連連點頭,“難為貴人還記得!人好多了,好多了!”
就這么指認了三四人,韋十四回頭,看向一旁一直在作記錄的書吏,“都記下來了?”
書吏連連點頭,“回大人,都記錄在冊。”
韋十四這才對蔣三開口道,“你回去派人核實一下我剛才指的那幾人身份,再與方才柏世鈞的描述進行核實,就知道這些人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了。”
蔣三面色微凝,但也鄭重地接過了一旁書吏摁了紅手印的供詞,應聲說是。
韋十四又道,“還有,牢里抓了的人今晚就放了,如果有傷,依據傷勢補貼撫恤。”
蔣三微怔,“但現在真相還沒有查明——”
韋十四低聲道,“按我說的去做,事后有擔子我來扛。”
蔣三只得點頭,“是。”
韋十四想了想,又高聲道,“現在已經過了戌時,今晚大家都回不了家了,等會兒隨這位大人去城西的驛站將就一晚吧。”
農人們都不作聲,蔣三緊接著喊道,“都他媽聾了嗎,答話!”
一個年輕的女人這時才低著頭喃喃了一聲,“……大人,我們還有東西沒交到柏神醫手里……”
火光里,女人揭開了手上竹籃的藍花布,里面裝滿了雞蛋,個個都洗得干干凈凈。跳動的火閃在女人的眼睛里,她往前走了幾步,也給柏世鈞跪了下來,“恩公,我們也是聽說您在城里遭了大難,大伙兒就一起過來看看您。您是給皇上娘娘瞧病的人,我們的這些個東西您肯定瞧不上,但好歹是一點心意,您——”
后排一個聲音忽然高喊,“柏恩公!我是去年東山屯的獵戶啊,我給你捎了兩件狼皮過來!”
這一嗓子,直接就把眾人的眼睛都喊亮了。原本圍在后排的人這會兒也拼命地往前擠,大家爭前恐后地報上自己帶來的東西
“我這兒是今年冬稻的新米二十斤,柏神醫可得收下啊!”
“柏神醫,這是特地腌的雁來蕈!蕈子可大可鮮!”
……
柏靈環望了一眼喧鬧的人群,她看見柏奕也一步步地從巷子口往這邊走來。
四目相對,他們幾乎同時意識到一件事情。
正如柏世鈞對他們的一無所知,對于父親的這些年,他們也同樣陌生。
柏靈的眸子暗淡了下來。
柏世鈞不止是一個普通的好人,他幾乎是一個近圣的好人,然而這或許更糟。
“好了!好了!”柏世鈞只覺得兩只耳朵鬧哄哄,一時甚至有些受不了,連忙張開手,叫眾人安靜下來,“你們聽我說啊,大家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我現在,還算是半個罪臣,你們給我送東西,都會受連累!”
先前送雞蛋的女人上前一步,“柏神醫,我不怕連累!一是一,二是二,凡事總有個理!您菩薩一樣的人,絕不會做什么傷天害理的事!”
“對,對!”
“胡鬧!”柏世鈞板下臉來,“都聽我的!都走,都走!”
剛才還熱情高漲的人群頓時又凝重了起來,大家的目光都望著柏世鈞,帶著盼望、關切,柏世鈞最受不住這個,嘆了口氣,將柏靈放下來,走到那個女人跟前,從她的籃子里拿了兩個雞蛋。
“剛才那個說扛了米的小兄弟呢?”
人群里一個聲音不斷說著“借過”“借過”,不一會兒,一個壯漢肩扛著麻布袋子就站在了柏世鈞跟前。
柏世鈞彎腰,一手捏住了自己前擺的一角,“勞煩,把米給我倒個一二斤吧……”
那漢子二話不說就解開了封袋的繩子,對著柏世鈞臨時做的“米袋”就傾倒下去——
“誒呦呦,多了,行了!哎,夠了,夠了!衣服撐破了一會兒!”
壯漢的米一下就倒了一半。
柏世鈞小心地兜著米,這才抬頭,半是勸說,半是懇求地道,“好了,鄉親們,你們來,我知道,是掛念我,可你們這樣,并不能真的幫到什么,反而會把你們自己和我都牽連進去,到時候我才是百口莫辯哪。回去吧,都回去吧!”
方才倒了米的壯漢,這時便也舉起手,對著身后的鄉親道,“聽柏神醫的!都聽柏神醫的!”
人群中,大家彼此響應,蔣三不太耐煩,他大呵一聲,“行了!都跟我走!”,人群這才戀戀不舍地往巷子口挪動。也便在這時,巷子口傳來一個聲音,“這是怎么了怎么了,都讓開!讓本官進去!”
蔣三臉色并不好看,上前道,“鄭大人,您可來了。”
來人身著紅色官服,那是所有京官和二品以上封疆大吏才享有的官袍色澤,他臉上帶著笑,“三爺!我連夜聽到口信,說這邊有刁民聚眾鬧事,就趕緊過來了,這、這些都是刁民嗎?”
“刁個屁!”蔣三沒有看他,徑直向外走去,一揮手,招呼著他的一眾人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