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上人來人往,處處喧囂,兩人卻都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在這繁華中行進了沒有多久,在一處不起眼的巷口前,柏奕忽然停了步子,對柏靈道,“這邊。”
柏靈應聲跟隨,與柏奕一同拐彎。這條路上一開始還有三兩家像先前餛飩鋪一樣的店家,可越往后,巷子便越幽深,越往后街景也越破敗。
到最后,這巷子幾乎只能容納一人穿過,地上的石磚碎裂失修,踩上去才發現是活動的,一不當心就要濺著衣擺幾道污濁的積水。
柏奕放慢了腳步,指導著柏靈跟著他的步伐走,他身形靈活地穿過這一片亂石,顯然對這一帶非常熟悉。
復行數十步,眼前的視野忽然開闊起來。
這是一大片的泥濘地,到處是散落的石磚,放眼望去全是臨時支起的布棚草棚。許多孩子短褐穿結,甚至衣不蔽體地到處奔跑玩耍。
空氣中彌散著一陣微妙的食物氣息,聞著已有漚餿的氣味。
柏靈舉袖掩鼻。
誰能想到與朝天街一巷之隔的地方,竟會有這樣的一個貧民窟。和前面的笙歌笑舞相比,這里是另一處人間。
柏奕一面走,一面回頭,“這兒的地前幾年被一個員外圈了,說要蓋酒樓,結果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荒在這兒了。這兒離朝天街近,乞討方便,就聚了很多的窮人家。”
柏靈應聲點頭,望了望四處。
每一個棚子里都擠著著人,大多是女人和孩子。身上的衣服到處是破洞和口子,連補都下不了針腳,所以天還亮著的時候,她們大多數都在棚子里待著。
偶爾會有一些縫補的活兒落到這里,女人們就在棚子下面干活。
就連便溺之事也只在夜幕落下之后,才能跑出來解決。
柏靈緊緊跟在柏奕后面,有些不可置信。
“怎么會有這么多無家可歸的人?”
“一些都是附近縣里的,也有從北方逃難過來的。”
柏靈更是驚訝,“附近縣里的?那為什么……”
柏奕輕聲道,“大部分都是之前男人上了前線,結果沒回來。家里的房子、地,全被親戚吃了絕戶,沒了地方去就只能進城來乞討。”
柏靈茫然,“……什么是‘吃絕戶’?”
“就是……”柏奕頓了頓,“如果一戶人家里的男人死了,女人又沒有生兒子,那這個男人的親眷就能分了這家人的所有財產,大到房子田地,小到鍋碗瓢盆……一群人把絕了戶的人家吃得干干凈凈,就叫‘吃絕戶’。”
柏靈微怔,這時再看棚子里的情形,眼里便多了些憐憫。
柏奕瞥了柏靈一眼,“你別同情他們。這些女人十個有九個都不覺得這有什么錯。她們就是怨,也只會怨自己命苦,怨自己生不出兒子。要是輪著自己吃別人家的絕戶,她們也不會手軟。
“而且,你不要看昨天晚上那么多人跑我們家來滴水之恩涌泉相報,就覺得他們都是淳樸善良的農人。這里生產力低,沒那么多資源讓每個人都好好活著,吃絕戶在這兒是個天經地義的事情,是要在祠堂里由村里長老主持、全村公證的。一個女人要沒兒子,她就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沒有。”
柏靈默然。
“這兒的女人,有兒子是一種活法,沒兒子就是另一種活法。”柏奕目光復雜地看了柏靈一眼,“我們和他們到底不是一路人。動惻隱之心只會給自己找麻煩,你千萬別在這上面惹事,到時候講不清的。”
“明白……”
又往前走了大約一兩百米,柏奕停了下來,“阿離!”
沒有人答應。
柏奕吸了一口氣,又抬高了幾分嗓音。
“阿離出來!我給你送東西來了!”
話音剛落,一旁的破墻上突然冒出來七八個頭發蓬亂的孩子,小的看起來五六歲,大的也不過十一二歲。領頭的那個孩子臉上滿是泥塵,眼睛卻光亮,像是兩顆黑玉落在泥地里,古靈精怪的,“柏奕大哥!”
柏奕揮了揮手,“快下來,有好東西給你們!”
被叫做阿離的孩子嬉皮笑臉,動作飛快地從墻頭翻了下來,“平日里沒幾個來找我的,剛聽見聲,我還以為是來找事的呢……誒,這個姐姐是?”
“是柏靈。”
“啊!”阿離臉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老聽柏大哥提起,姐姐生得真好看!”
柏靈還沒來得及客氣一聲,阿離就三兩下地上手,把柏奕肩上的四個籮筐卸到自己手上,又回頭兇道,“磨蹭什么!都過來!”
墻后面的另幾個孩子這才慢吞吞地又探出了腦袋,翻身過來搬東西。
除了阿離腳下蹬著一雙破舊長靴和棉褲,其他孩子都只穿著一件極不合身的長袖大褂,衣擺垂落遮過了大腿,兩只腳光溜溜的露在外面,見著生人還有些害羞。
阿離大手一揮,向柏奕介紹道,“這幾個都是新來的,我先帶著,不懂事的地方柏大哥多擔待——”
“去你的。”柏奕笑著伸手削向阿離的腦袋,“別在這兒得瑟,這些東西你看看,你們收得住么?”
阿離蹲下去看,幾個孩子也都探頭圍過來,筐帽兒一打開,各人眼里都冒出了光。
阿離連忙把筐帽兒蓋上,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有些人顯然已經在往這邊看。
“四筐都一樣么?”阿離抬頭問道。
柏奕點頭,“對,都差不多。”
“收得住!”阿離的聲音低了些,臉上露出真心的笑意,“別說就幾筐山貨,您就是給我搬座金山來我也收得住哇~”
柏奕拍拍手,“我那兒還有很多,你喊幾個得力的跟我去家取吧。”
“現在?”
“對,現在。”
阿離琢磨了一會兒,搖頭道,“現在不方便,柏大哥定個晚些的時候吧,我一會兒親自帶人去你那兒,您看行嗎?”
“行,那就這么辦。別太晚,來了你就按老法子喊我,別咋咋唬唬帶一群人到我家院子前頭圍著。”
“這個還用您說!放心吧您吶!”
幾個孩子目送柏靈和柏奕離開,等走回那個只有一人寬的巷口,柏靈又回了一次頭。剛才還圍滿了人的墻頭現在又靜悄悄的,堆在地上的東西也干干凈凈全不見了。
柏奕這時才道,“這些都是朝天街上的孤兒,領頭的那個是我在百味樓的時候認識的。沈老板心善,每天的剩菜剩飯都給這里的人留著。”
柏靈垂眸,輕輕搖頭道,“這世道……怎么好像越來越差了?”
“北方的仗都打了十年了。”柏奕臉上有些感慨,“這世道,能好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