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上慢慢垂下一道黑色的身影,一陣輕微的落地聲,韋十四出現在窗沿之外。
他上前拿起小酒壇,拔了上頭的布蓋,低頭嗅了嗅。
“好酒。”韋十四輕聲道,“至少是三十年的陳釀了。”
柏靈單手撐著下巴看他,韋十四這個人不怎么笑,但偶爾眼中會透出一些溫和的神采。
借著一線天的月光,柏靈看見韋十四的兩側有細密的汗水,他的幾縷白發沾濕在鬢角,看起來就像剛剛結束了一場劇烈的奔跑。
“你剛才去哪兒了?”
“玄穹殿那邊。”韋十四答。
柏靈一時有些驚奇,“又是玄穹殿啊,你好像經常往那邊跑?”
“嗯。”韋十四重新把酒壇蓋上,沉默了一會兒,他忽然看過來,“你想去看看嗎?”
……
玄穹殿原本是靠近皇宮東北角的一處殿宇,臨著御書房和景陽宮。
它原本只是這偌大皇宮里再普通不過的一間房子,但建熙二十五年時,三十來歲的建熙帝連續七日夢見一只燕子落在金鑾殿上,遂命欽天監占卜吉兇。
欽天監給出的結論是:“天命玄鳥,大周盛昌”。
同年,在經過一番復雜而精細的風水測算之后,建熙帝拆掉了玄穹殿的宮殿,轉而蓋起了一座幾乎與宮墻等高的一處高塔。
塔的內部橫亙了許多木制的支架——它們幾乎是天然的燕巢骨架。
次年春,果然有燕子飛來,在這里安家。
夜色下,身著黑衣的韋十四背著柏靈,在宮殿與宮殿之間的瓦檐上飛馳,向著玄穹殿的方向而去。
皇宮的金色琉璃瓦在月光下像是泛著粼粼微光的湖面,柏靈不時抬頭,總能看見遠處有一些巡邏的衛兵,他們手中的長槍折射出冰冷的寒光,但似乎沒有一人看見此處正飛檐走壁的韋十四。
韋十四落步的聲音完全掩在了風里。
他才像一只玄鳥,輕盈地在這錯落的宮庭院落間穿過。
不久,韋十四在玄穹門前落下,輕聲說了一句,“到了。”
柏靈這才抬起頭,只見門后的高塔聳佇入云,在這普遍低矮莊嚴的建筑中顯得像是一個異類。
韋十四領著柏靈進去,從玄穹門到玄穹塔之間有一條幽長筆直的石道,兩側每隔兩米便是一盞石燈,里頭紅色的蠟燭顯然是今晚新放的。
瑩瑩的燭光在兩側映出他們淡淡的影子,柏靈前后看了看,“這兒怎么沒有人?”
“因為天黑之后這里就不允許人來了,包括守衛。”
“為什么?”
韋十四抬頭看著玄穹高塔的匾額,“這是當初陛下怕人的走動驚動了燕子,惹得倦鳥不敢歸林,而特意定下的規矩……跟我來吧。”
柏靈跟在韋十四身后,繞去了玄穹塔的后側,兩人彎腰從一處半掩著的矮窗里跨進了塔中。柏靈原以為一個專供燕子棲息的地方氣味該是很不好聞的,但意外的是,這里的氣味似乎與別處沒有什么不同。
塔內部的空間很大,大到讓柏靈會想起小時候小區里的水塔,小孩子們甚至可以在這里追逐打鬧。
站在塔底向上看,只見月光從塔身一側數不清的窗口傾瀉下來,照在另一側嵌在墻上的木梯上,形成許多道淺白微光格柵。
借著這光,柏靈看見木梯上明顯有幾處橫欄顏色有不同——大約是這些年不斷修葺的結果。
這座塔沒有塔頂——或者說它的塔頂就是一處鏤空的圓洞,上面是藍絲絨一樣的夜空。
“我帶你上去看看?”
“好。”
韋十四又背起柏靈,他沒有規規矩矩地從木梯上走,而是借著兩側凸起的木架連續向上跳躍,在距離塔頂出口只有幾步之遙的時候,他蓄力一躍,帶著柏靈直接從高塔內部的昏暗陰影里,躍進了塔頂的月光之中。
在這一瞬的明暗交界后,柏靈才看清,在這玄穹塔的最上層是一個環形的天臺,而沿著天臺的弧形半身高的木欄下,擺著許許多多的花草盆栽。
柏靈忍不住驚嘆了一聲,“這些都是你養的嗎?”
韋十四點了點頭。
柏靈感嘆,難怪韋十四時不時就要來這里一趟,原來他竟在這里開辟了一處空中花園。
“沒想到你喜歡這個……”柏靈俯身去看腳邊的一處糾纏在一塊兒的木枝,伸手輕輕碰了碰它的葉子,“為什么要把花放在這兒養?”
“宮里貓太多了,不方便。”韋十四雙手抱懷站在一旁,輕聲答道。
他在柏靈的身后站了一會兒,而后便轉身去一處花架的后面拿出了一個小鐵爐子。他動作熟練地往里面丟了幾塊木炭,架鍋燒水。
然后,便溫起酒來。
兩人都席地而坐,十四又不知從哪里取來了兩只口袋,從中拿了幾顆話梅、一些姜片,一同放進了酒壇里頭。
柏靈看著韋十四行云流水的動作,就猜到他大概常常到這里來煮酒賞花,又看他準備在這里的杯子只有一個,便知道他總是獨自一人前來。
不多時,酒已熱了,空氣中彌散著酒香,柏靈有些好奇地湊過去,“我能嘗嘗嗎?”
“你還小。”韋十四看了她一眼,“要是渴了,喝這個吧。”
說著就解下了腰間的水囊,向柏靈遞了過去。
柏靈一笑,也只得接過了。
夜風習習,就著酒香,柏靈笑著道,“你上次給我拿的兩本話本我今天都看完了。”
韋十四聞言,抬頭看了過來,“是你想要的那種嗎?”
“不是,”柏靈搖了搖頭,“可能還要麻煩十四幫我再找找看,今天的這兩本感覺都像是哪里的落魄書生寫他們幻想中的官宦之家……讀起來不大真實。”
說到這里,柏靈想了片刻,緩緩道,“有沒有那種,寫書人自己就是親歷者的小說話本?譬如說書生寫科考,落魄貴族寫家族興衰史……就算是神魔幻想也是可以的,只要里頭的市井生活相對真實,我就想看。”
“嗯……我試試吧,但不一定能找到。”韋十四手持竹夾,緩緩地轉著正在水浴加熱的酒碗,低聲問道,“為什么突然想看這些東西了?”
“就是有點兒好奇,”柏靈望著遠天,輕聲說道,“想知道這兒的人都是怎么生活著的。”
“你不是就生活在這里嗎,”韋十四又抬起了頭,“好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