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榻上的屈氏發出了今天的第一百零一次嘆息。
柏靈跪坐在塌邊不遠的位置,雖然來之前已經仔細地擦拭過了頭發,不過此刻它們還是在一點一點地往下滴水。
望著紗帳后坐立不安的屈氏,柏靈忽然覺得,這位寧嬪的到來就像往一筐死氣沉沉的沙丁魚里投下了一條鯰魚,
“柏靈。”寶鴛輕輕喚了她一聲。
柏靈抬頭,見寶鴛遞過來一條毛巾。
她指了指自己的后背,示意柏靈把毛巾墊在背上,免得把后面的衣服都弄濕了。
柏靈笑著接過,眼神里透出了幾分感激。
“唉。”
第一百零二次。
“娘娘今天的正念練習遇到了哪些問題,現在可以說了。”柏靈笑著說道,“我在聽。”
屈氏有些猶豫地看過來,“我現在想說的倒不是正念,我想和你談談今天——”
“娘娘,今天我們最好是能只說正念。”柏靈輕聲道,“我們之前約定過的,您還記得嗎,‘如果要增加咨詢,必須提前一天進行預約’。”
屈氏呼吸略略凝滯。
仔細一想,前幾天柏靈似乎確實是這么說過。
——“咨詢中的每一個設置都有其特殊的意義,它既是對娘娘的保護,也是對我的保護。”
柏靈接著道,“娘娘可以再考慮一下,如果您要說的不是‘非常緊急’的事,我建議我們還是按照之前的約定來。或者再等幾天,或者在明天晚上增加一次咨詢。”
屈氏慢慢地移開了目光,有些猶豫地皺起了雙眉。
“這是什么規矩?”鄭淑有些不解,原以為把柏靈拉過來,寧嬪柏靈雙管齊下,能讓屈氏定一定心,誰知道柏靈上來就說不聊這件事了。
“這是治療的規矩。”
“這關治療什么事呀?娘娘是想聽你的意見。”鄭淑耐著性子,循循善誘,“按說你才來不久,這些事商量起來是決計不會喊一個新人的,可娘娘信任你——”
“我明白,所以我才希望,我們能一起保護這個雙方共同構建起來的信任。”柏靈接過了話茬,但目光卻并沒有看向鄭淑,而是投向了紗帳之后的貴妃。
鄭淑萬萬沒想到柏靈竟會在這種事上這么堅持,她的口吻也不由自主地冷了下來,“你這是在辜負娘娘對你的信任。”
柏靈輕輕地搖頭,“淑婆婆可能搞錯了一件事,我到承乾宮來做司藥,其實是來做娘娘的咨詢師,我并不是娘娘的幕僚,事實上我也做不了任何人的幕僚。淑婆婆口中的信任,和我所說的信任,也是兩碼事。”
“這——”鄭淑還想說些什么,紗帳后的貴妃忽然咳嗽了起來。
一旁的侍女連忙將備好的水杯遞了過去,屈氏接過小小啜飲了幾口,她望著手里的杯子,輕輕地轉著杯壁。
屈氏的指甲叩在琉璃盞上,發出只有她能聽見的篤篤聲響。
屈氏想了一會兒,放了手中的水杯,輕聲道,“我明白了。”
“娘娘……”
鄭淑的目光向屈氏征詢著答案。
屈氏輕輕地搖了搖頭,聲音卻變得平靜了一些,“那我們今晚,還是聊一聊正念吧。”
“嗯。”柏靈的背挺直了一些,“娘娘請說。”
其實屈氏在正念練習上的問題很典型,她和其他剛剛接觸正念練習的入門者一樣,當一整顆心都被焦慮抓起的時候,根本無法做到把注意力長久地放在“覺察自身”這種虛無縹緲的事情上。
往往是,等到一旁宮人的指導語已經念到了很后面的部分,她才意識到自己剛才已經完全走神,根本沒有聽前面的指導語在說什么。
柏靈給出的方法也很簡單——對“走神”的覺察就是對當下的覺察,這本身就是正念練習的一部分。
什么時候意識到了自己在想別的事情,就什么時候停下,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呼吸上。這是非常自然的事,不必視之為一種挫敗。
而后她再次帶著屈氏重做了一次大約三分鐘的觀呼吸,并告訴屈氏,今后若是遇到無法堅持長時間做身體掃描的焦躁時刻,就用觀呼吸的方法來調整思緒。
這一晚,柏靈在承乾宮里待的時間并不久,算起來大概就兩盞茶的功夫。
屈氏果然也遵從著先前的約定,沒有與柏靈提半句寧嬪的事情。
臨走前,柏靈躬身請安,“那娘娘是否要約一次明晚的咨詢?”
“……要的。”
“時間定在什么時候呢?”
“酉時吧。”屈氏想了想,“你方便嗎?”
“方便的。”柏靈點頭道,“那就明晚酉時。”
等到柏靈一走,鄭淑終是忍不住上前,“娘娘為什么要這么順著她?還和她商量時辰,她現在是承乾宮的司藥,定什么時候不方便?”
屈氏已經躺了下去,笑道,“淑婆婆怎么忽然這么大火氣……?”
“娘娘啊,這不是我有火氣,這是她沒有規矩!”鄭淑苦口婆心,“今天娘娘特意喊她來,拿這樣重要的事情問她的意見,她不僅不如實答話,反而說出一大堆似是而非的妄語。像這樣擺不正自己位置的人,娘娘以后怎么敢留她在身邊?”
屈氏沒有立刻回答。
雖然有一點點的失望,但在柏靈發出拒絕的時候,她心里并不覺得討厭。
是因為柏靈拒絕的態度很溫和嗎?
還是因為她給出了其他選擇?
屈氏望了一會兒天花板,忽然問道,“……淑婆婆記不記得,皇上在派她來時,給她的幾條例外?”
鄭淑愣了一會兒。
屈氏道,“我記得有一條是,除了治病的本分,其他人概不準指派她做別的事。”
“你看,她在來之前就已經先想著這一層的規矩了。”屈氏輕聲道,“大概……有她的道理。”
見屈氏這個樣子,鄭淑明白,自己是勸不動了。
她只能嘆一口氣。
連日以來,鄭淑對柏靈的印象大起大落,如今已不知究竟該如何評判這個姑娘的言行舉止——
她真是不讓人省心啊!
虧得自己下午還覺得有寧嬪在的飯局沒喊上她有些可惜。
如今看就算是喊她,她也不一定愿意來。
“那娘娘現在好些了嗎?”鄭淑一臉無奈地問道。
“不好,我當然不好。”屈氏淡淡地說,“但這也沒什么不好……”
這一串啞謎似的話聽得周遭幾人都一頭霧水。
“明天的事,就明天再想好了,”屈氏輕聲說,“把燈熄了吧。”
天色更暗了。
雨后的夜空像是被洗凈了似的,云翳四散開去,只剩天邊的幾縷,后半夜的月亮在殘云中時隱時現。
柏奕獨自一人走在已經空無一人的大街上,直到跨過幾條長街,又轉了幾個街角。
先是人聲漸漸變得噪雜鼎沸,而在拐過某一處的轉角之后,眼前的視野也一時明亮起來。
即便是在午夜,朝天街依舊燈火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