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鴆獄出來一瞬,柏奕只覺得眼睛一陣發青。
身后傳來一陣喧鬧,那是蔣三在和丘實在理論,蔣三嚷嚷著也要進宮向建熙帝面陳情。丘實不堪其擾,解釋幾次讓他在此待命,皇上之后自會有旨意傳來,但蔣三仍舊激動地辯解著什么,丘實索性便命幾個侍衛將他叉遠一些。
站在日光下,柏奕不由自主地伸手檔住了雙眼,強光刺得人睜不開眼,過了好一會兒才適應在地面光線。
一旁韋十四已經重新給自己系好了帽子,低頭皺著眉拍打自己肩上的落灰。
兩人都已是渾身臭氣,手臂、臉頰和肩膀上都有幾處箭矢的擦傷,但傷口都不算深,僅就這一會兒功夫,血口已經凝結。
想起方才在地牢里的一幕幕,柏奕實在有幾分后怕。他徑直走到韋十四身前,鄭重其事地開口道,“今日救命之恩,柏奕沒齒難忘。”
“客氣了。”韋十四簡短應聲,他伸手壓低了帽檐的角度,“剩下的路還要你自己走。”
柏奕還想說什么,丘實已經湊了上來,他笑著摘下幾根仍舊粘在柏奕頭發上的幾根稻草,“若是沒別的什么事,現在就隨我進宮吧,皇上這會兒應該已經在乾清宮等你了……”
“知道了,公公稍等一下……”
然而當柏奕再回頭,先前韋十四站立的地方,已經空無一人。
柏奕有些茫然地四下看了看。
鴆獄的入口前,守衛手持兵刃面無表情,高聳的石墻將頭頂的天空切割成一道筆直的天線,幾個宮人在不遠處守著轎子等候……竟就在這片刻之間,韋十四已經不見了。
“柏小大夫?”丘實在身后喊了一聲。
柏奕從對暗衛實力的驚嘆中回過神來,他點了點頭,便跟著丘實一道往不遠處的轎輦走去。
“對了,公公,他們應該還抓了一個常年混跡朝天街的小孩子,年紀在十一二歲上下——”
“那個叫阿離的孩子已經放了,咱家親眼看著的,什么事兒也沒有。”丘實輕聲道,說著,他回過身從隨從的手中拿過一個大約一掌寬,半臂長的硬皮盒,“這也是先前扣下的東西,你看看有什么缺漏沒?”
柏奕望著那皮盒,一時竟連呼吸也忘了。
他雙手接過,皮盒的質感很重,開口處用兩片活動的鐵片封著,稍一用力便是一聲脆響,交疊的鐵片彼此錯開,皮盒像一本書冊一樣分成了左右兩側,展開在柏奕面前。
銀色的金屬光芒在太陽下熠熠生輝——這里左側是3、4、7號可拆卸的手術刀刀柄,而右側,則是從9號到36號的可替換刀片。
柏奕的五指沉默地拂過冰冷的柳葉刀,只覺得內心如同鐵水沸騰。他從中抽下那支3號的長柄,它的質感比預想得還要重一些,或許匠人在打造時還往里面加了其他材料……但這些都無關緊要。
“完整了。”柏奕輕聲呢喃。
“什么完整了?”
柏奕合起了皮具,眼中燃起火焰,“我的手……完整了。”
當柏奕再次出現在眾人面前的時候,他已經換了一身衣服。
在丘實的安排下,他以最快的速度沖洗沐浴,洗去了在鴆獄中沾染的污濁臭氣。
重新束發更衣之后,柏奕又恢復了以往的風姿。
乾清宮里,建熙帝高坐御座,黃崇德也再次回到了皇上的身側。
堂下,太醫院的王濟懸、章有生,還有柏世鈞、秦康均已在列。
與太醫們相對的一側,豎著一道絲制屏風,后面隱有人影,兩邊站著咸福宮的張福海和承乾宮的鄭淑。
柏奕心中明白,從這兩位仆從來看,屏風后坐著的極有可能是貴妃和寧嬪。
那么……除了蔣三,這里的人就算都齊了。
他的目光繼續飛快地掠過眾人,最后在張福海和鄭淑的身后找到了已經等候多時的柏靈。
視線交匯時,柏奕看到她目光中滿帶著問詢和關切,忍不住笑了笑。他把手握成拳頭,輕輕在自己心口撞了幾下,眼里的笑意像是在直白地說著“安心”。
柏靈無聲嘆息,眼里升起些許無可奈何的微笑,她微微顰眉,看著柏奕左手緊緊攥著的那個皮盒,只覺得心跳陡然加劇。
柏奕走到大殿的中央,俯身而跪,高喊吾皇萬歲。
建熙帝沒有讓他立刻起來,而是慢慢地環視了一圈在座眾人。他玩味地打量著每一個人臉上的表情,在這無聲的壓迫里,好幾人不由自主地抬手拭汗。
“平身。”建熙帝低聲道,他身體微微前傾,手肘撐在右側的御座扶手上,臉上帶著并不信任的冷笑,“柏奕,知道朕為什么傳你來嗎?”
“臣知道。”柏奕抬起頭,“皇上召見臣,是為了保小皇子性命無虞。”
建熙帝又看向王濟懸,“王太醫,你說呢?”
王濟懸早已是雙目含淚,此刻建熙帝一問,他便痛哭著跪下,高聲道,“皇上圣明天縱!此子大言不慚,挑唆妃嬪,致使寧嬪娘娘對臣有如此大的誤會,今日皇上既給了臣與柏奕親自對峙的機會,臣定會還自己一個清白!”
建熙帝嘴角的線條略動了動,又稍稍坐直。
他望著柏奕,低聲道,“你還是來得晚了,前頭的風波沒有趕上。你可知你給王太醫還有太醫院扣了一定多大的帽子?所謂小兒至寶丸和出牙粉會致孩童早夭的說法,若你今日拿不出證據,即便朕想饒你,太醫院的其他人,也絕不會饒你。”
柏奕笑了笑,“臣也不會向王太醫他們討饒。”
“既然如此,”黃崇德聲音平靜地開口了,“那便像以往一樣,你二人開始互辯醫理吧——”
“臣沒有什么醫理要與王太醫去辯。”柏奕振聲說道。
“我看你是心虛了!!”王濟懸厲聲說道,“剛才不是還說得那么斬釘截鐵嗎?連最基本的醫理都說不出來,你口口聲聲要拿出來的證據在哪里!!”
柏奕沒有理會王濟懸的呵斥。
他往前一步,面色從容,拱手說道,“懇請皇上立即派人去太醫院,將我養在西柴房的兔子們,連兔帶籠一道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