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王府里,王妃甄氏已經再三檢查過了客舍的布置,下人此時來報說王爺已經從胡府返程——那么這會兒應該已經行至路半了。
甄氏對鏡又看了看自己的儀容,略作調整之后,吩咐下人同自己一道去正門等候。
走到半路,甄氏抬頭看了看堆滿云翳的夜空,不知怎的心神竟一時靜不下來。
“往這邊走吧。”她忽然停下腳步,抬手指向世子居所的方向。
“王妃想去看看世子嗎?”一旁的下人問道,“都這個時候了,世子該是睡了。”
“那也去看看。”甄氏低聲道。
下人們低聲應和,走在前頭打燈籠的下人順著甄氏手指的方向轉向。
一行人很快便沉默地來到世子居住的庭院,透過低矮的竹籬,甄氏隱約看見里面還有閃動的燭火——世子果然還沒有睡。
大概真的有母子連心這種事吧?
甄氏嘆了一聲,派人去叫門,結果發現院門竟是半掩著的,院子里也沒有半個守夜的人。
甄氏心中涌起不祥,正要闖進去看看,身后忽然飛奔過來一人——正是自幼照顧世子衣食起居的大伴盧豆。
“你半夜不在世子身邊侍候,在這里干什么?”甄氏微惱,指著這空蕩蕩的院落,“人都到哪里去了!你們就是這樣照顧世子的嗎!”
“回王妃,不是奴婢們玩忽職守,”那太監低著頭回話,“世子爺今晚從王爺那里回來之后,就要所有人去王府里抓蛐蛐兒,說是回來的路上聽見了有蛐蛐兒叫……”
“荒唐,”甄氏打斷道,“這會兒連立夏都沒到,哪里來的什么蛐蛐兒?”
“奴婢也這么說,可……可世子爺非要不可,而且不讓院子里留任何人伺候,我們不依,世子就拿手腳去撞桌角,我們實在是害怕世子爺傷著了自己呀……”
說著,盧豆抬起頭悲悲切切地望著王妃,“所以奴婢就讓其他人都去院子里捉蛐蛐兒,自己在這兒守著聽動靜,萬一有什么事兒,奴婢也好照應著……”
甄氏目光里少見地涌起火光,朝著盧大伴的臉就甩去了一巴掌,“混賬!”
盧豆愣了片刻,也沒半點解釋,連忙左右開弓開始自抽耳光,一邊打一邊哭道,“王妃仔細了手,別為奴婢們傷了指甲……”
甄氏已沒了心情再問什么,她懷著憂慮,轉身向世子的屋子走去,大伴不敢耽誤,忙起身跟在了王妃的身后。
進門繞過屏風,甄氏果然看見世子一個人躺在床上。
“琮兒。”她喚了一聲。
少年面向墻面側臥著,沒有回頭也沒有應聲。
甄氏靠近坐在世子的床榻邊,“睡了嗎?”
世子沒有回答,只是把身子又往里挪了挪。
甄氏忽地意識到了什么,伸手去探世子的枕頭——臉頰與枕面貼近的地方已是濡濕一片。
……這孩子,竟又是一個人偷偷地哭了。
甄氏顰眉,伸手握住兒子的肩膀,想讓他轉過來看看自己,世子卻如同痙攣似的立刻抽開了肩膀,一個閃身就坐直了。
甄氏覺察到不對,“……是剛才在書房的時候傷著了?”
“……沒有。”少年冷冷地看了母親一眼,又垂下眸子,“我就是不喜歡有人碰我。”
一旁盧豆委屈地開了口,“回王妃,不僅是今晚王爺打的,前些日子世子練箭練得太狠了,所以……”
“住口!”坐在床榻上的少年臉登時漲紅了幾分,他揪起手邊的枕頭朝著盧豆就狠狠砸過去,“我和母妃說話什么時候輪到你插嘴了?”
羽絨軟枕嘭地一聲落在盧豆身上,他抿了抿嘴,順勢接住了。
“去拿些生姜和酒來,還要一把刀和一個碗。”甄氏輕聲吩咐道。
盧豆應聲退下,不多時就抱著托盤進來,把王妃吩咐要的這些東西都擺在了桌上。
甄氏起身,取刀將兩塊手掌大小的姜塊都切出一道截面,接著把兩塊姜都丟進了碗中,又往里倒了小半碗酒。
接著,她從書桌上抽出一張宣紙,在燭火里引燃,而后迅速捏著宣紙的一端,將火苗在酒碗里虛晃了一道,整個碗里立刻燃起了青藍色火焰。
“琮兒,坐過來,讓娘看看你背上的傷。”
“我——”世子仍想拒絕。
“陳翊琮。”
甄氏忽然喊了世子的大名,世子本能地覺得有些脊背發涼,他低著頭,強忍著心中的委屈和怒氣,下床坐到了甄氏身旁。
一旁盧豆適時地端著燭臺靠近給王妃照明,世子脫了衣服,露出傷痕累累的后背和手臂來。
甄氏看得倒抽一口涼氣,“不是說只是練箭嗎?練箭會傷成這樣!?”
世子不答。
一旁盧豆翻眼看了看身邊的兩位主子,又忍不住道,“王妃不知道,王爺常去騎射場看世子的,有時候世子不當心脫了靶,王爺就……”
話沒說完,世子已經一掌拍在了桌子上,盧豆只得噤了聲。
甄氏心疼地望著兒子的背,雖然這些傷并不重,只是將將留下了些淤青,皮肉都還是好的,但這斑斑駁駁的痕跡看得她實在揪心。
“手臂上的血口呢?”甄氏輕聲問道,“是今晚弄的?”
“是硯臺。”世子低聲道,“我今晚走神了,所以沒躲開,不過不疼。”
“怎么會不疼呢,”盧豆又插嘴道,“那硯臺邊角那么尖,世子爺的衣裳可是都被劃出了一道口子的呀,不信我把衣服找來給王妃看看——”
世子回過頭瞪著盧豆,“你給我出去。”
甄氏有些無奈,輕輕對盧豆揮了揮手,示意他先下去。
盧豆這才恭恭敬敬地退了,“奴婢就在門外,主子們有吩咐就喊我。”
隨著盧豆從外頭把門合上,屋子里安靜下來,只聽得酒精燃起的火焰燒得姜畢畢剝剝,甄氏搬來一個凳子坐在世子身旁。
她熟練地從火焰中徒手捏起了姜塊,趁熱將它按在世子背后淤青的地方,反復用力揉擦。
“疼吧?忍一忍……”甄氏輕聲道,“你背后好幾塊地方還是青黃色的,一會兒把淤血都散出來,就不疼了。”
世子一言不發,只是閉著眼睛,死死咬住了自己垂落的長發。
每揉擦一會兒,甄氏便將擦舊的姜面切了,把姜塊重新丟進火里去燒,再撿另一塊燒熱的姜出來接著擦。
沒過一會兒,世子就疼得滿頭大汗,而背上的青黃色傷處,也漸漸轉成了大片的紫紅色——雖然看起來更加地猙獰了,但疼痛卻比先前舒緩了很多。
“娘這些日子太忙了……”甄氏低低地說道,“所以沒把琮兒照顧好,是娘的錯……”
世子眉心松了松,微微睜開眼睛。
“其實你父王邀過我幾次,讓我一起去獵場看看,但娘手里繡活兒太重,全都是趕著給你皇爺爺的獻禮,實在是不敢耽擱,也不能交給旁的什么人去做……”
世子含混不清地說了一句什么,甄氏沒有聽清,但聽語調似乎是體諒的話。
“至于你父王……”甄氏手里的動作停了下來,她沉默了一會兒,才低聲道,“別記恨他,他也是第一次當父親,所以當得亂七八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