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已涼。
屈氏與柏靈坐在春鳴湖畔的一處無人長廊上。
兩人的腳邊放著一張剛剛及膝的矮桌,上面放著新沏的茶水。
一路跟隨她們的宮婢站在長廊兩端的入口守著,遇到要穿行而過的宮人,便提醒他們繞路——貴妃娘娘正在長廊上散心,不得打擾。
柏靈握著水杯,低頭看著水面,屈氏正在一點一點地拋灑魚食,五彩斑斕的錦鯉從水下聚集,在兩人眼前化作一道沒有規律但又非常好看的彩色水景。
“也許以后每晚都應該這么出來走走。”屈氏低聲說,“免得一直在屋里待著,腿腳都是軟的,想站也站不久……你覺得呢?”
“很好啊。”柏靈有些意外之喜,“不過娘娘怎么忽然想到要出門了,發生什么了嗎?”
屈氏望向柏靈,“這正是我今晚想和你說的……我想做一件事,但我還沒有下定決心。”
柏靈靜靜地望向屈氏,示意自己在認真聽著。
說到這里,屈氏忽然停了停,“上次咨詢的時候,你說過一個感受,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
柏靈聲音很輕,“娘娘是指哪一個?”
“你上次說,在和我談話的時候,好像覺得我母親、我哥哥就在身邊審視著我們的談話。”屈氏輕聲道,“我一直在反復想這句話,然后有了一些……很特別的發現。”
“嗯?”柏靈微微屏息,“是怎樣的發現呢……?”
“我不知道該怎么說……這個想法也是在這幾天的正念練習里忽然覺察到的。”屈氏笑了笑,仿佛接下來要說的話無比荒唐,她看向柏靈,“承乾宮里從來都沒有秘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白。”柏靈輕聲回答,“娘娘的衣食起居,一舉一動,都落在很多人眼里。”
屈氏輕嘆一聲,往后靠在長廊的柱上。
“……我母親實在是一個很難取悅的人。”她忽然說道,聲音又低了幾分,即便是在這無人的長廊,她也一樣本能地壓低了聲線,
柏靈不動聲色地應聲,她放下手中的杯子,身體亦不自覺地微微向著屈氏的方向傾斜了一點點,專心致志地聆聽她接下來要說的話。
這是屈氏第一次在談話中主動提及屈老夫人。
“你已經見過我二哥屈修很多次了。”屈氏平靜地看向柏靈,“他是個很討厭的人吧?”
柏靈想了想,謹慎地開口道,“……他帶來的壓迫感確實很重。”
屈氏笑起來,“很多人都不喜歡他,不要說旁的什么人了,就連淑婆婆有幾次都對他頗有微詞,私下里罵過幾句。我有時候更是恨極了他,但每一次只要我靜下心來想想,又覺得他是天底下最可憐的人。”
“嗯。”
“在遇到皇上之前,我母親很少過問我的事。我像男孩子一樣爬樹、玩水、到泥地里打滾……她也都是不管的,”屈氏輕聲道,“那個時候雖然偶爾會有委屈,不明白為什么母親的目光從來都不肯停在我身上,但當時好玩的事情太多了——我應該跟你講過的?”
“嗯,娘娘講過。”柏靈點頭道,“你大哥那時常常帶你在軍營、獵場里巡視。”
“對,所以那時候的煩惱,往往還沒等我細想,就被其他事情沖淡了……小孩子啊,都是這樣的。”屈氏嘴角浮起笑意,“但我二哥不一樣。我母親當時所有的心力幾乎都在我二哥的仕途上。我二哥自己也明白,所謂文治武功,他永遠不可能在后者上超過大哥,所以他每天都在屋子里讀書寫字,如果不是有幾次我看不下去了,把他拖出書房,他大概真的就在那時杜絕了一切玩樂。”
“這種滋味,沒經歷過的人不會懂,”屈氏的目光又略轉哀愁,“我也是很久以后才明白的。天底下除了大哥之外,沒有人能讓我母親真正笑出來。”
柏靈交疊的手忽然握緊了。
望著貴妃平靜的表情,她陡然間也被某種相似的哀愁擊中。
“……這真的很讓人難過。”柏靈輕聲道。
“是啊。”屈氏溫聲道,“所以入宮以后的那一年里,我不知道有多高興。本來屈修他那邊一直中不了舉人,母親每天在家長吁短嘆,所有人臉上都灰蒙蒙的。可我進宮以后事情就不一樣了,歸寧的時候我娘捧著我的臉幾次落了淚,說她從來想不到原來自己命中的女兒是這樣的一個貴人。”
柏靈泛起幾分帶著心疼的笑意,“這也算是贏得了屈老夫人的目光?”
屈氏點頭,“雖然不是我以前想象的那樣,但自那之后,母親確實比先前要更關心我,甚至一見面,望著我,她就忍不住要笑起來。那段時間就像在做夢一樣,轉眼之間,什么都好了。皇上待我溫存,哥哥的仕途也順利起來……雖然后來一直懷不上龍嗣,惹得他們又一陣緊張,但那也都是后話了。”
屈氏看向柏靈,補充道,“我進宮十一年了,阿拓是我第一個孩子。”
柏靈皺緊了眉,她輕嘆了一聲,“這些事情……我單是聽下來,就已經覺得很心疼了,娘娘。”
屈氏有幾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看向別處,低聲道,“不過……都過去了。”
“娘娘先前說的,‘在正念中覺察到’的那個想法,是指什么呢?”
屈氏怔了怔,這才想起自己最開初的話題還沒有講完,然而思路卻已經自然而然地順流直下,延展到其他地方去了。
但在說了這么多之后,她忽然就明白,先前的那個想法要如何描述。
屈氏低下頭,“其實也很簡單,在承乾宮里的一舉一動,說到底都被其他人看著,所以平日里做事說話前先我都會想一想,這件事傳到母親和哥哥耳朵里他們會怎么想怎么看……久了自然就成了習慣。”
“所以你才會有被審視的感覺吧。”屈氏輕聲道,“即便他們已經不在宮中了,卻仍然在我心里,成了我自己的牢籠。”
“娘娘今天說的‘沒有下定決心的事’,也和這牢籠有關嗎。”
“是。”屈氏鄭重地點了點頭,她的聲音又停了下來,“我想也許是下個月,也可能會再晚一些……”
屈氏的聲音很慢,像是連自己也對將要說出的話沒有什么把握。
“我想把阿拓……重新接回到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