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集川微微顰眉,回想了一下方才柏世鈞口中的第四條,又慢慢移開了視線。
“我先前和柏奕也說過很多次,醫者,易也。病情無時無刻不在起變化,而如果要做到在必要時隨時了解病人的情勢,就需要醫者和病患彼此信任,彼此托付,將軍先前篤定說自己無病,我們問的許多問題,也只是給了個粗略的答復……這就有些難辦了。
“將軍可能有疾,也可能無疾,只是我們現在做不了這個判斷,就更談不上要怎么給將軍醫治了。”
柏世鈞慢慢地說完這些,又轉向建熙帝。他沒有抬頭,而是望著建熙帝腳邊的那一塊兒地方,低聲道,“臣想說的,大概就是這些了。”
柏靈望著父親謙遜中透著幾分為難的神色,再一次理解了為什么當初秦康會一眼相中他。
這樣一個簡單的道理,在場之人竟沒有人敢直接開口。
人人都得先揣度建熙帝想聽什么,想著如何能夠從這場渾水里脫身,只能將基本的行醫之法拋諸腦后。
在這樣的局勢里,除了像柏世鈞這樣的戇頭,真的還有人能當得好一個大夫嗎?
黃崇德輕聲道,“那柏太醫覺得,應當如何呢?”
柏世鈞拱手道,“先前貴妃病時,秦院使也經常像這樣把大家聚在一起商議,有時候確實也會有一些爭執和靈感,不過那是在貴妃每半月就有一次會診的基礎上……像現在這樣,大晚上把大家叫在一起要出結論,其實有些困難。
黃崇德看向章有生,“章太醫先前應該已經來過將軍府幾次了吧?”
章有生連忙上前答道,“是。”
黃崇德的聲音帶著幾分疑惑,“所以……申將軍這邊的情形,章太醫也一直都不甚清楚嗎?”
“皇上、公公容稟,這主要還是因為——”
黃崇德已經皺起了眉頭,他沒有給章有生任何辯解的機會,只是溫聲道,“不論因為什么,也不該一直這樣放任著,即便遇到了難處也應該盡早和皇上、和秦院使開口才是。若不是今日皇上非要到將軍府上親眼瞧瞧,你們太醫院還打算一直這樣拖到什么時候?”
雖然黃崇德的話還算不上嚴厲,但御醫們已經看見了他身后建熙帝陰沉的臉色,登時紛紛跪下來謝罪。
黃崇德看向坐在一旁的秦康,輕聲道,“老院使,這事還是需要盡快拿個主意才是……”
“這事兒你找秦康拿主意也沒轍。”
一直沉默旁觀的建熙帝突然接過了話茬,黃崇德便住了口,他往旁邊退了一步,靜聽建熙帝的吩咐。
建熙帝伸了伸手,將手掌從衣袖中掙出來,他撐著椅把,略略調整了自己的坐姿,看向申集川那邊,“集川啊……”
“臣在。”
建熙帝嘆了口氣,“朕幾次三番地喊太醫到你將軍府,你是在怨朕么?”
申集川愣了一下,連忙站起了身,“皇上!臣如何會這樣想?皇上是記掛老臣的身體,擔心臣這邊出了什么問題,所以才——”
“那你為什么不肯看大夫啊?”建熙帝目光幽幽,似是帶著幾分傷感,“朕要怎么做你才肯聽話,你教教朕?”
“皇上……”申集川單膝而跪,低頭沉聲,“是老臣辜負圣心——”
建熙帝努了努嘴,“往日負了便負了吧,今日還要再負么?”
話說到這個份上,連柏靈都有些詫異了——她何時見過建熙帝這樣和顏悅色地忍耐什么人,竟像是個受了委屈的小媳婦,苦口婆心地勸著眼前的將軍浪子回頭。
申集川又何嘗看不出皇帝對自己的一番忍讓苦心,他輕輕嘆了一聲,本能地握緊了腰間的劍鞘,“既然是這樣……那,臣遵旨就是了。”
建熙帝笑起來,他也從御座上起身,三兩步走到申集川的身旁,親自將這位老將軍扶了起來。
“你既然肯答應,那今晚朕就沒有白來。朕知道朕總把太醫往你這里帶,你心里煩,你就權當是安撫朕這顆憂慮之心吧,就讓太醫們給你好好看一回。”
申集川的眉毛擰得緊緊的,他望向建熙帝,輕聲道,“皇上,臣是真的——”
“這話你說的,朕不信。”建熙帝打斷道,“得是太醫們親自到朕面前稟告,朕才信。”
申集川只得嘆了一聲,他看了眼身旁跪了一地的御醫,“臣明白了。”
這一晚,毫無疑問地,當所有人都離開將軍府的時候,柏家的三人又秉承圣意留了下來。
這是建熙帝和秦院使共同的意思,因為看起來,申集川對這些太醫全然沒有好感,像章有生這樣事前有過接觸的尤甚。再加上留柏世鈞等同于留下柏奕和柏靈,考慮到先前貴妃的案子,他們多少對柏家人存有些許期待。
人群走后,納涼庭里空空蕩蕩。
不多時,有下人走近,接三人到將軍府的后院一敘。天色已經這樣晚,申將軍還執意要在今晚把病給瞧了,估計是想快刀斬亂麻,直接應付了事。
柏奕嘆了口氣,輕輕彎腰,對身旁的柏靈道,“我就知道這口鍋甩來甩去,最后還是要甩到我們頭上。”
柏靈笑了笑——今晚王濟懸和章有生一直眉來眼去地配合著,她都看在眼里。
雖然,父親可能并不會把這當作是一個火坑來跳吧。
盡管柏靈現在還不清楚為什么自己和柏奕今晚也被直接喊了過來,但她多少能猜到,這里面一定有王濟懸這些人的努力。
只是她不明白——為什么這些人就一定相信,這是一趟無人能搞定的渾水呢?
難道承乾宮和養心殿里發生的種種,還不能讓這些人認清現實嗎?
“好麻煩。”柏靈輕輕嘆了口氣,“總是被這樣莫名其妙拖下水。”
是夜,明月高懸,章有生與王濟懸共乘同一輛馬車,順道一起回各自的府邸。
“要不是親眼所見,真的想不到皇上待人,還有這樣一番臉孔……”章有生感嘆地道,“人和人,真是比不了啊。”
“噓。”王濟懸低聲呵道,“這種沒用的舌根就別嚼了,當心什么時候被錦衣衛記下來,夠你喝一壺的。”
章有生連忙捂住嘴,又笑著往王濟懸那邊湊了湊,“不過,你就這么把柏世鈞推過去了,萬一他要是真把將軍給治好了,那可是不世之功啊。”
王濟懸冷笑了一聲,“他們治不好的。”
“這么有把握?”章有生忽然意識到了什么,低聲問道,“你是得了什么申老將軍的消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