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香猛地把手從宜康的手中抽離,兀自搖了搖頭。
“……郡主怎么來了?”她望了望門外,隔著屏風,看見了又折返回來的柏奕和鄭密,她迅速低下了頭,“大郡主和您一塊兒來的嗎?”
“姐姐沒有來,我是偷偷跑出來的。”宜康低聲回答,“我聽她們說你出事了,人被押在京兆尹的衙門里,我——”
“那怎么好,大郡主會生氣的!”
“那你現在就告訴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兩個女孩子在床榻邊低低地吵起來,鄭密兩手抱懷,正大光明地站在旁邊聽。
柏奕站在旁邊有點不自在——這簡直就是在聽墻角嘛。
患難的兩個女孩子看起來不像主仆,倒像是姐妹。
不過這種情深戲碼并觸碰不了柏奕的神經,只讓他覺得聒噪。他有點想出去等,只是才往院子里踏了一步,鄭密就馬上緊緊鉗住了他的胳膊,生怕他趁機跑了。
等宜康探望完了盈香,再出來的時候,柏奕才理解為什么鄭密死不撒手——某種程度上說,宜康郡主,真的極其難纏。
在側院的大院中,宜康咄咄逼人地詢問著盈香的傷勢,每一句話都夾槍帶棒,氣得柏奕忍不住想翻白眼。
但以一個成年人的氣度,他還是以職業微笑平靜地回答了宜康的每一個問題。
在事無巨細地問清了每一件事之后,宜康總算松了一口氣,她有些出神地低下了頭,呼吸聲也漸漸平靜下來。
“還有別的問題嗎?”柏奕輕聲問道。
“沒了。”宜康低聲答道,她五指輕輕插進了頭發里,輕輕捋起了額角的幾縷亂發,聲音又猛地轉冷,“你給我好好治,否則的話——”
宜康話還沒有說完,柏奕已經攤開了右手,伸在了她的眼前,宜康一下打開柏奕的手,“你干什么?”
柏奕居高臨下,睥睨著道,“郡主先把今天的診費結一下吧。”
“誒……”宜康的眼中露出了茫然,“診費?”
“對啊,”柏奕兩手插在袖子里,“你的這個丫鬟可是請了好幾輪大夫,人人都說治不了,只有我給治了。而且,她的傷口往后每天都需要清理,我還要往返太醫院和京兆尹衙門,這個車馬費,我們也得好好算算。”
宜康愣在了那里。
片刻的沉默過后,她臉色微微漲紅了幾分,聲音也忽然低了下去,“錢……錢的話,我……我現在身上還沒有,但是——”
柏奕冷笑了一聲,“堂堂郡主說自己沒錢,我看……不會是想賴賬吧。”
“我不會賴賬的。”宜康立刻抬起了頭,她的眼睛緊緊盯著柏奕,呼吸又變得急促起來。
柏奕坦然以對,“藥錢和一些物料走的是衙門的賬,我不收你的,我的診費一次一兩銀子,得日結。”
宜康咬了咬嘴唇,“可以。等盈香好了,我再——”
“郡主是聽不懂日結是什么意思嗎?”柏奕直接打斷了宜康的話,臉冷得像冬天的冰凌。
宜康低下了頭,一時間不知在想些什么。
鄭密看著這個氣氛,強忍了笑意,決定出來做個和事佬,只是他還沒來得及開口,站在那里的宜康郡主已經用力摘下了自己手腕上的玉鐲。
她一把拉過柏奕的手,將鐲子用力壓在了柏奕的手心,“你先拿著這個。”
柏奕看也不看,直接將鐲子收下了。
“抵押是吧。”他輕聲道,“也不是不行,那郡主立個字據,按下手印。”
“立字據?”宜康瞪圓了眼睛,“你、要、我、立字據?”
柏奕看向別處,輕聲道,“郡主金枝玉葉,回頭反咬一口我偷了你的玉鐲,我找誰伸冤呢?不立字據,那鐲子郡主就收回去,至于你的丫鬟,就讓鄭大人另請高明吧。”
宜康咬緊了牙關,喉嚨里發出了一聲意味不明的咕嚕聲。
她忍不住地鼻酸,眼眶也微微發熱。
長這么大……還沒有被誰這樣欺負過。
可柏奕事不關己地遠望,一眼也沒有望過來。
宜康握緊了拳頭。
“……我立。”她低低地說,“你……你好好治她,就好。”
不多時,字據立好,一式兩份。
等墨跡干后,柏奕當著面將字據對折收進衣袖,而后帶著器械和玉鐲大步離去。
鄭密照例送柏奕出門,等徹底離開了身后的院子,他忍不住大笑了起來。
“除了宜寧郡主,我還沒見過誰能降得住宜康郡主的。”鄭密輕輕拍著柏奕的肩膀,“你也是誰都敢惹啊。”
柏奕哼了一聲,“鄭大人看起來和郡主很熟啊。”
“熟嗎?”
“熟啊,郡主進門之后基本不用指路,你說人在側院她直接就往這邊走了。”
鄭密笑了笑,“宜康郡主的父親和我是同一年的進士,后來入贅了,來往就少了。不過他生前還是帶小郡主過來玩過幾次。再后來小郡主家里出了事,她被宜寧郡主接上山撫養,基本也就逢年過節偶爾見一兩面……算不上熟了。”
“出了事……?”
“嗯。”鄭密點了點頭,但并不打算展開,他正想著怎么把話題岔到別處去,忽然停住了腳步。
柏奕撞在鄭密的肩上,見他臉色微變,就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不遠處,有身著厚重衣袍的中年女子向著這邊緩步而來。
鄭密拍了拍自己的衣袖,向道路一旁讓去。
柏奕也跟隨著停了下來,小聲問道,“……那位是?”
“宜寧郡主。”
鄭密目光低垂,臉色肅穆,壓低了聲音快速答道。
中年女子慢慢走近,每一步都端莊嫻雅,但她的臉上沒有半點笑意,跟從在她身后的那些女道人亦然。
在此之前,柏奕從未在誰身上體會過“冰霜”的實感。
但當這位郡主靠近的時候,他分明覺得連四下的風都更冷了一些。
她走路的時候,肩膀是真的幾乎不動,目光始終平視前方,只有衣裙之下的兩只腳,以某種合規的步伐慢慢行進。
在距離鄭密還有五六步的時候,宜寧郡主停了下來。
或許是因為常年沒有表情,她臉上的皺紋很少。柏奕聽曾久巖說起過,這位宜寧郡主如今已近不惑之年,可如果不是因為脖子上那些遮擋不住的褶皺,柏奕或許會覺得這位郡主真的是方才那個十三歲少女的大姐——二十五六的那種吧。
“鄭大人。”宜寧口吻嚴肅地開口了,“宜康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