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樣的深夜。
百花涯的街道上,屈修酒氣沖天。
他跌跌撞撞地走在一條他根本鬧不清方向的漆黑小路上。
有許多人在暗中打量過他,望著他鼓囊囊的錢袋,但最后還是放棄了——這個人身上的衣服不僅是綢子的,而且還用了褐黃色的金線鑲邊。
可見,這不是一般的貴人,是皇親國戚。
對這樣的人,主動去搶就是主動找麻煩。
但是,遇到這樣的高級醉漢,人們完全可以跟著、等著,等到他暈頭轉向找不著北,一骨碌跌在路邊睡死過去的時候,上去撿個漏。
果然,屈修又繼續往前走了差不多一二十步,他疑惑地看了看四下,僅存的理智告訴他,這不是他命令家仆等候的地方。
于是他轉過身折返,這一下左腳絆住右腳,整個人都重重的地跌在了地上,然后一動不動地趴在那里。
一路尾行著他的人們這時幾乎屏住了呼吸——沒死吧?
這要是死了,可不好去沾晦氣。
正當眾人猶豫著要不要靠近的時候,屈修終于發出了一聲哭號,他勉強翻了個身,仰面躺在泥水之中。
見時機已到,一直潛伏在黑暗中的人們紛紛走了出來,一個赤膊著上身的少年沖在最前面,快得幾乎留下一道殘影,一把摘下了屈修的錢袋。
寶石扳指、金銀腰帶……眾人如同黑色的潮水一樣聚集在屈修的身旁,等潮水退去的時候,屈修就只剩下一身白色的中衣——連襪子都在哄搶中被人脫去了一只。
然而他對此全無覺察,依舊鼾聲如雷地躺在地上。
不多時,一輛馬車駛進這窄巷,趕車人遠遠望見盡頭倒地的屈修,連忙驚呼,“小閣老,找到了!找到了!”
馬車的車簾被掀起,宋訥從里面探出頭來,“快快快……去!”
宋家的幾個家仆飛快地奔上前,將已經渾身癱軟的屈修從地上扶起來,半扶半拖地帶到宋訥面前。
屈修渾身沾滿了惡臭的泥水,才一靠近就讓宋訥忍不住掩住了鼻。
“現在扶屈大人上馬車嗎?”年輕的家仆問道。
“上……上個屁。”宋訥皺眉嫌棄道,“牽……牽馬,駝……駝回去。”
馬車從宋府的后門悄然返回。
屈修在馬背上一路顛簸,才一落地便覺得肚子里一頓翻江倒海,才被宋家的家仆扶到院子里,就幾步趔趄,撲到了院子中間,扒拉開八角瓷缸上的幾片荷葉,梗著脖子大聲嘔吐起來。
院子里頓時泛起一陣腥臭酸腐的酒氣——
“啊啊啊啊啊閣老的錦鯉!!!!屈大人屈大人你吐外邊!!!”
一陣人仰馬翻之后,屈修終于有些清醒地睜開了眼睛。
他看了看四周,發現自己正坐在宋府的會客堂中間,在他的正前方有兩張椅子和一道案臺,案臺上放著兩杯茶,但卻只有宋訥一個人。
宋訥不必開口,他眼神陰測測地望著屈修,那目光明明白白地寫著“你終于醒了啊?”。
冷風過頸,屈修打了個寒戰,他伸手扶住了自己的額頭。
“我……我這是,”他皺起眉,努力回憶了一下今晚發生的事情——有一些片段直接斷了,但他多多少少記得一點點零星的畫面,“我怎么會在這里啊。”
宋訥對一旁的下仆輕聲說道,“去……去去請老爺。”
劉理上前一步,笑道,“屈大人今晚可是真的瀟灑,要不是我們小閣老一條街一條巷子地找,您大概是要在外頭睡一晚了。”
“喝得……有點多了。”屈修原本就緋紅的臉色此刻又深了些,他坐直了背,帶著幾分疑惑望著眼前的宋訥,“宋兄,今晚找我……有事?”
“自然是有事的,有大事。”劉理代為答道,“屈大人稍等片刻。”
不一會兒,宋伯宗就在婢女的攙扶下,慢慢地走了過來。
他的衣服并沒有完全穿好,只是在中衣外面披著一件外衣。宋伯宗的臉色帶著幾分微微的慍怒,卻也比以往看起來更加威嚴。
宋訥幾步上前,迎著父親坐下。
屈修被宋伯宗的目光盯得有些羞愧,他也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失禮了,宋閣老……”
“罷了。”宋伯宗移開了目光,他似是自言自語地說道,“事出緊急,我們也沒有和屈大人商量,就這么直接把屈大人帶來府上,也一樣失禮。”
屈修臉色驟然一變,“閣老喊晚輩的名字就可以了——”
“屈大人。”宋伯宗又喚了一聲,“今夜請你來,并不是長輩邀小輩,你年紀雖輕,但在許多事情上,還是有決斷的。既然我們要談正務,那老夫喊你一聲屈大人,你擔得起。”
屈修愣在了那里。
“皇上已經在著手準備小皇子的冊封之禮了,”宋伯宗輕聲道,“事情辦得很急,應該就在五月底或是六月初……封號都想好了,祺王。屈大人知道這件事嗎?”
屈修搖了搖頭。
“那看來是老夫人沒有告訴你。”宋伯宗輕聲道,“前幾日我就把這個消息支會給她了。”
“閣老是不是哪里搞錯了?”屈修皺起眉,小心地問道,“畢竟初九太后才……”
“非常時期,自然有非常之法,”宋伯宗抬眸望著屈修,目光深邃,“皇上要做的事情,沒有人能攔得住。”
屈修莫名從宋伯宗的眼里看出一股殺氣,他不敢多問,便點頭答是。
“……在那之前,”宋伯宗輕聲道,“皇上會恢復屈大人光祿寺少卿的官職,這件事……吏部已經著手在辦了,過幾日屈大人就會收到消息。”
屈修先是一怔,繼而一喜,盡管他已經盡力遮掩,但這一瞬的反應,仍舊讓宋伯宗心中浮起幾分不快。
但老人連眼皮都沒有動過一下,便繼續說了下去,“但往后又將如何,屈大人想過嗎?”
屈修還沉浸在方才的天降喜訊之中,完全沒有覺察出宋伯宗話中的深意,他笑著向宋伯宗深鞠躬,接連說了許多客套和熱絡的話。
“屈大人……”宋伯宗低聲打斷了屈修的諂媚,他微微顰眉,“眼下皇上大限降至,往后如何,你想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