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一直潛伏在柏靈小院附近的暗衛,全部被撤走了。
柏靈甚至并沒有明說這樣的要求,只是不經意間提到,幾次自己換衣服的時候都覺得近旁有視線,但仔細看看有沒有發現人影。
真是餓得太久,餓出了幻覺。
陳翊琮聽得臉色陰沉——他甚至專門叮囑過在附近盯梢的暗衛,盯住小院的出口就好,絕對不要潛入屋內,尤其是女孩子們的房間。
傍晚時分,盡管陳翊琮還想留下繼續和柏靈一道吃飯,但他白天遺留下的事情實在太多。
柏靈詢問他明日什么時候來,陳翊琮只想回答他今晚根本不想走。
“這樣吧,”見陳翊琮遲遲沒有說話,柏靈說道,“今天我確實也累了……明早我醒了,就去養心殿。”
“好。”陳翊琮點頭,過了一會兒,又應道,“好的,好。”
“那今天……就這樣?”
“嗯。”陳翊琮又點了點頭。
柏靈低頭莞爾,“趙七,打好燈籠,送皇上出去吧。”
深夜,柏靈蹲在后院,反反復復地洗手。
她一個人回到房中,獨自研好了墨,又一個人將紙張放在桌上鋪平,俯案開始寫信。
倘若今晚韋英無法帶她走,那她至少可以托這位脾氣古怪的老夫子把信轉交給十四吧。
這個冬日的夜晚,柏靈左手按著手爐,右手執筆,緩緩書寫。
這七年來,與十四共同經歷的點點滴滴,慢慢浮上心頭。
一開始還由衷地為十四今后的自由高興,然而寫到末尾,眼淚又一滴一滴地砸落在紙面上。
最后會是在這樣的情形下分別,實在令她始料未及。
柏靈想象著十四今后的生活,忽然再一次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一種龐大而交織的命運脈絡之間。
在她的身邊出現過那么多的人,發生過那么多的事。
有時候他人像弓,而自己則是箭矢——搭乘著他人生命的張力,向更遠的未知飛射。
而今夜,她也將成為一把長弓,將十四的命運投向遠方。
“小司藥哭完了沒?”半空中忽然傳來一聲詢問,“哭完我們可以走了。”
柏靈一驚,迅速擦干了眼淚。
“等等……我還要拿一些東西。”
從鴆獄到百花涯外的陰暗水溝,柏靈不知道韋英究竟是怎么把十四帶出來的。
但等她真的看到躺在一堆稻草下仍舊昏迷未醒的十四時,她已經顧不上去想這個問題。
柏靈快步上前俯身撥開幾根擋在十四臉上的稻草,她的牙關不由自主地顫抖。
盡管韋英早就已經告訴了她十四身負重傷,但柏靈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十四的傷竟然重到了這樣的地步。
眼前的韋十四,她幾乎已經快要認不出來。
今夜,韋十四高燒不退,頭發再次散落開來,看不出半點昔日的風姿。
他身上的傷口經過了非常簡單的包扎,繃帶上染滿了血污。
所有裸露在外面的皮膚,都是一片滾燙。
“十四……十四……”
柏靈有些手足無措地去握他的手。
“能聽到我嗎?十四……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吧……十四……”
韋十四躺在板車的稻草堆里微微顰眉,似乎是聽見了柏靈的聲音,但卻始終沒有睜開眼睛。
柏靈轉過頭去,看向韋英,“他還活得下去嗎?”
韋英表情冷峻,“看命。”
“柏靈姐,”黑暗中,阿離皺眉開了口,“再不走,排污口的換崗就要等到兩個時辰以后了,夜長夢多,我們不要耽誤了吧?”
柏靈怔了一下,連連點頭,她迅速地將懷里的信塞去韋十四的腰間,強忍著眼淚站去了一旁。
阿離還有其他幾個青年紛紛上前,重新在韋十四的身上鋪滿稻草。
他們對柏靈比劃了一個手勢,意思是“放心”。
這些在百花涯附近長大的孩子們,像是一滴水融入海中一樣,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柏靈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眼淚再次洶涌落下。
夜深人靜,她不能哭出聲,于是柏靈低下頭,狠狠咬住了自己的手腕。
“柏司藥看起來很為我的徒兒心疼啊。”韋英在一旁低聲道,“其實你還有一個選擇。”
柏靈帶著一些困惑,轉頭看向近旁的韋英。
“你今晚可以跟著十四一起走。”韋英面無表情地說道,他也看向柏靈。
柏靈眼淚潸然而下,用力搖了搖頭。
“你現在就在宮外,如果你想走,老朽立刻就可以帶你追上他們。”
“我……不能……”
“為什么?”韋英目光微寒,“他就這樣走了,你放心得下嗎?”
柏靈依舊搖頭,“柏奕和我父親……還在牢獄之中,我不能……丟下他們不管。”
韋英略帶嘲諷地笑了一聲。
“所以就丟下十四嗎?小司藥在太后榻前應下的那些約定,什么相互照顧,不要松手……果然都是些騙人的鬼話。”
柏靈有些意外地看了韋英一眼。
她忽然有些猜測,關于韋英為什么今夜會突然起意,要帶她出宮,帶她來看十四,然后現在又說出這樣的話。
“韋師傅……很希望看到我今晚和十四一起離開嗎?”
韋英沒有回答。
柏靈垂眸,竭力平息下呼吸,她再次看向韋英。
“我不知道當年,你和太后之間,到底發生過什么……”柏靈聲音顫抖,“但今時今日,我絕不能和十四一起走。”
“為什么?”
“因為……如果我和他一起走了,他就會回來。”
韋英露出了不解的表情。
“……他一定會回來,繼續營救柏奕和我父親。”柏靈的聲音,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韋英更加不解,“為什么?他又不是柏奕和你父親的暗衛。”
柏靈的忍耐幾乎已經到了極限,她低下頭,再次咬住了手腕。
“因為……我一定會回來。”
韋英終于明白過來,他輕輕呵出一口氣。
“算了。”韋英低聲道,“我們回去吧。”
這天夜里,載著韋十四的板車,從柏靈計劃了三年的起點啟程,途中幾經周轉,最后才向著大周的西面緩緩行駛。
大約在第三天早晨,韋十四在馬車中醒來。
睜開眼睛,熹微的晨光從車窗的縫隙中灑下,陌生的車頂,晃動的車廂……
韋十四有些恍惚地眨了眨眼睛,而后突然意識到了什么,猛然坐了起來。
腹部傳來劇痛,他表情有些猙獰地低下頭——忘記身上還有傷了。
在腰間,他看見了一封信。
信封上是柏靈的字跡,上面簡短地寫著:
十四親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