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英伸手夠住屋檐下的另一道橫木,兩腳輕蕩,落地近乎無聲。
他看起來氣色依舊很好,只是發須上還帶著風塵,乍一看,也像是分生的樹根。
“你這兒現在也是清凈,我剛看著還覺得奇怪,怎么這附近就剩一個人在盯梢了。”韋英輕聲道,“蘭芷君現在不看著你了?”
柏靈微微怔了一下,“剩下的那個不是蘭字號的暗哨?”
“不是哦,”韋英輕聲道,“是宮里的暗衛——我剛剛把他們支開了。”
“……暗衛啊。”柏靈輕嘆一聲,正要接著開口,抬眸卻見先前韋英站著的地方空空蕩蕩,沒有一個人影。
“姑娘,”一聲熟悉的侍女聲從身后傳來,柏靈回過頭,見侍女提著食盒緩步而來,“底下方才讓我來看看姑娘睡沒睡,要是沒睡,這兒是今晚的酸梅湯,我送一些來給姑娘解暑。”
“謝謝。”柏靈輕聲道,她雙手接過食盒,“有心了。”
侍女向著柏靈欠身,然后退了下去。
柏靈提著食盒目送對方離去,旋即感到身后似又多了一道氣息。
“這段時間,小司藥有沒有偷懶?”韋英的聲音又傳來。
柏靈沒有回答,而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轉過身,腰后利刃出鞘,寒影直逼韋英的心口。
韋英雙手合十,在空中擊了一道響亮的掌聲,將柏靈的匕首擋在離心口寸許的位置。
“速度可以,”韋英笑起來,“就是氣勢……還是太兇了。殺氣,要藏著。”
“這太難了……”柏靈的臉上又恢復了以往的淺笑,在作勢要將匕首插回腰間的當口,她忽然伸手撐了一把近旁的圍欄,整個人再次借力刺向韋英,韋英稍稍后仰,那刀劍擦過他的鼻尖,差點削去他一縷頭發。
“對。”韋英笑道,“就是這樣。”
柏靈收回了匕首,輕聲道,“韋師傅這段時間去哪里了?”
“去給一個故人送東西去了。”韋英輕聲道,他話鋒一轉,臉上帶著幾分笑意,“順便……你猜猜我在涿州碰見了誰?”
“……皇上?”柏靈猜道,“之前好像是說,他人在涿州?”
韋英顰眉,“我和小皇帝又不熟,見他作甚。”
柏靈怔了一下,這個“不熟”似乎是在暗指,韋英在涿州碰見的人,與他是相熟的。
他已經在這個世上假死了許多年,能稱得上是熟人的,大概屈指可數。
那么——
“十四,還有你父兄,”韋英低聲道,“這會兒都在涿州”
柏靈心中錯愕,“涿州?”
韋英點頭,“我走的時候他們在收拾行李,打算往靖州去……沒想到吧?我也沒想到。”
柏靈那句“韋師傅沒看錯吧”幾乎就要呼之欲出,但轉念又將這話壓了下去——韋英不會認錯自己的徒弟。
“靖州……”柏靈低低重復了一聲,她抬眸望向韋英,“韋師傅見到了他們,他們有帶什么話回來嗎?”
韋英望著柏靈,她竭力忍耐著情緒,因此牙關緊閉,目光還帶著幾分期許,韋英一時好笑,輕嘆一聲,“我只說是我見到了他們,又沒說他們也見著了我。”
柏靈的目光瞬間暗淡了一些,“這樣……”
“但他們看起來都很好。”韋英又補了一句。
柏靈點了點頭,“……我也很好。”
她小聲說道,而后又對著北面低聲重復了幾句。
隔了幾日,柏靈再次被官差送到沁園——據說是因為太醫判斷,衡原君的身體吃不住地下的陰寒,為了能暫且留下他的性命,前幾天官府就將他從地下撤了出來。
沁園里看起來很亂。
地面上多了很多雜亂而無人收拾的東西,破損的書冊,碎瓷片,還有被夏日驟雨打落的葉子和細枝,整個園子亦不復原初的雅致。
沁園內外設著重重看守,才踏進衡原君的庭院,柏靈就聽見了里屋傳來的咳嗽聲。
這聲音,像是直接從人的肺管里發出來的,帶著粗重的喘息和混亂的節奏。
門是開著的,踏進去,柏靈一眼就看見了躺在床榻上的衡原君。
這件事屋子如今看起來依舊整潔,或許是因為衡原君的東西原本就很少。屋子里在伺候的是柏靈從未見過的宮人,見柏靈來了,他往一旁退了幾步,讓出了衡原君床榻前的位置來,然后悄聲出了房門。
聽見這聲響,衡原君睜開了眼睛。
“你又來了。”他低聲道。
柏靈回過頭,看見離開的宮人已經將門關了起來,于是她走到窗邊,將兩扇木窗全部打開通風。
床榻上,衡原君的嘴唇雖然已經沒有了多少血色,但兩頰卻帶著些微的潮紅,這病容如同是給人涂了胭脂,讓這張長相原本就帶著幾分陰柔意味的臉,看起來多了幾分美好。
“按照孫閣老的吩咐,”柏靈輕聲開口,“我時不時來和你說會話,可能對你好一些。”
衡原君又咳了幾聲,低聲笑道,“……最近在忙什么?”
柏靈找了塊坐墊,放在離衡原君六七步遠的地面上,她席地而坐,輕聲答道,“在想怎么救人。”
“救誰……?”
“救和我差不多的人,”柏靈輕聲回答,“和我一樣籍籍無名的人……在百花涯里的人。”
“是嗎……”衡原君的眼睛半閉著,“要……怎么救。”
“讓她們工作。”柏靈低聲回答,“學一些謀生的技藝,靠自己過。下了決心,總能活得體面一些。”
“體面……”衡原君微微側目,望向站在不遠處的女孩子,笑道,“你現在還在想怎么活得體面嗎。”
“是啊。”柏靈輕聲答。
她聽出衡原君聲音里的虛弱,望著不遠處的棋盤,“你今天還想下棋嗎?”
“不下了……”衡原君搖了搖頭,“現在想想,我也未必是真的喜歡下棋。”
柏靈有些詫異地看向床上的人,“……你說什么?”
“對弈常常讓人產生一種錯覺,”衡原君低聲道,“好像萬事萬物的道理都在其中……好像世事就是一盤大棋……”
衡原君輕聲咳嗽起來,他臉上透露出幾分欣快,“但弈者和棋子的身份,從來……都不絕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