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680、六年9月16日晴近者悅,遠者來。“丁相,要與我商討何事?”
“老夫在想既然這里撞在頭上了,倒不如順手辦了。”
“辦什么?”腦袋一歪:“明日我讓皇城司密探悄悄進去,將那些鄉紳和縣太爺往麻袋里一裝,再在深山老林打個坑埋了,保管五百年后他們才能重見天日。”
“你這廝!”丁相拂袖:“老夫好言說話,你卻如此揶揄老夫。”
“我可沒打算揶揄丁相,只是咱們這次來的任務是視察災情不是督辦案子,這種案子隨便找幾個御史臺的人就辦了,何勞您這等大人物上手。”
輕抬起手,端了一下帽子笑道:“世上大奸小惡如那過江之鯽,丁相查不完的。”
丁相眉頭擰成一團,表情十分不耐:“老夫倒是想見識見識這里縣令究竟是怎樣蠱惑鄉民的。”
“嗨。”甩了甩袖子:“丁相,說句不中聽了,要我看來這都不算是案子。甚至于即便是我知道我也不會去多管。”
丁相好奇的問道:“何出此言?這可是害法之舉。”
“誰知道?”抿了一口從金陵帶來的酒水,這全國禁酒令一下,現在想喝酒可是太難了:“這種窮山溝里,只要不餓死人,他們怎么折騰都行。”
丁相眼睛瞪大,指著:“你還號稱新法改革之人,居然如此縱容?”
“唉,丁相啊。您真是在廟堂太久了,咱們當初為什么定下的死規矩就是不許餓死人,說白了就是給這幫人有空子可以鉆。真的是把這些油水都給刮了,誰來這種地方當官?這可不比京畿,也不比那些個富縣,這就是個藏在山坳里的窮鄉僻壤。”搖頭道:“若是真的查辦了,是您來當這個縣令還是我來當這個縣令?方才那驛丞說的應該不假,但有些事就是這般無奈,明知有悖法令,但終歸要摻雜一些法外之物,這事你我都提不得,但也可看不見。”
的話讓丁相渾身難受,他極力反駁,但最終卻在的述說之下變得啞口無言了起來。
現在這大宋官場正值青黃不接的時節,年青一代還沒能成長起來,老的一代也是萬變不離其中,雖說是小地方,但以小見大管中窺豹,大宋現在真的不是反腐的時候。
丁相自然是沒錯的,但問題就是一門心思的追求理想國度,最后造成的問題可能會比現在還要嚴重。就現在而言,只要不餓死人,這縣令就已經是好縣令了。
“我知道我無法說服丁相,那既是如此,明日我們便進去瞧瞧如何?”
的提議被丁相采納,兩邊一碰頭便決定明日以商人身份進去那個縣城之中暗訪一圈,看看這件事到底是如何。
第二日一早,護衛都換上了商隊的衣裳,丁相自然是商隊的大班,則打扮得像個跟班,一行人就這樣大搖大擺的走進了小縣所轄之境內。
一路走來,丁相只看到滿目焦黃禾苗,土地干裂結塊,不少干瘦的孩子在田間地頭尋著麥粒和螞蚱蝗蟲之類的東西,場面叫人心碎。
而走進縣城之后,這里已是呈現出一副破敗之相,但幸好還有炊煙,雖然稀疏的很,倒也還沒見到路邊餓死的人。這一點稍微給了丁相一番欣慰。
跟班打扮的手中晃著一個銅鈴鐺,一邊走一邊高喊:“收糧!換糧!糧換糠、糧換麩!”
這種收糧模式在大宋比較常見,就是下級糧商的手段,他們從官庫中購買糧食,但要是直接賣糧食通常賺不到幾個錢,因為糧價是鎖死的,輕易變動就是伸頭一刀的事。
但商人多聰明呢,他們自然要想盡辦法在這本不多的油水中再攥出一團來,于是乎這種收糧換糧就成了最常見的民間買賣,這也是朝廷所允許范圍內的經營活動。
通常是一斤米面換三到四斤干麩糠,很多養牲口的人家會選擇這樣換來,要比自己直接去拉麩糠貴一些,但卻省了運費,而商家因為流水較多,運輸成本被壓得很低,所以兩頭都算是占了贏面。
聽到他的吆喝,不少門戶家都打開了門,但他們大部分人都是在觀望,并沒有什么人前來換糧。
直到路過縣衙時,他突然被身后一個差役給叫住了:“換糧的,站住。”
轉過頭,滿臉堆笑道:“官爺,換糧啊?”
那差役回頭看了看,然后打量了一番身后的丁相才開口說道:“那老倌,你是大班吧?”
一代相公被人稱作老倌,丁相滿臉不悅,但卻還是點頭應了一聲:“是。”
“隨我來,我們太爺要見你。”
丁相看了一眼,立刻讓假扮的商隊停了下來,自己則跟著丁相走入了縣衙之中。
等二人來到公堂之上,也沒有個位置坐,兩人硬站了有一刻鐘左右,后堂才緩緩出來一個人。
這人的官服是七品的打扮,他朝丁相拱了拱手:“這位大班有些面生,不知如何稱呼?”
“丁。”
“丁大班。”那縣令輕輕點頭示意:“敢問可是換糧商隊?之前的袁大班呢?”
“他有事來不了,丁大班便親自帶人來了,這位縣老爺有所不知,丁大班可是京城趙家商號的二掌柜。”
頭號掌柜是誰?自然是那個坐在輪椅上的趙相,而趙家商號……這名字一聽那可就不得了。
果不其然,這縣令聽到趙家商號時,眼眸都是一縮,連忙客氣了起來:“原來是趙家商號的大班,有失遠迎。兩位遠道而來,還未曾用膳吧?那我便盡盡地主之誼,邀請兩位吃頓便飯吧。”
說完,他便吩咐下頭的差役去準備飯菜了,在等待的時候,這位縣太爺說了一些有的沒的話,多少是有點套話的意思。
京城趙家商號,這名號是能亂起的?都不用假設,百分百便是哪位皇家親眷的商號,不管是不是有名氣,只要沾上了皇家那就不是一個小小縣令能得罪起的。
所以他算是竭盡所能的讓自己表現的客氣,而且從這大班的氣質和風度來看,這恐怕都不一定是大班而是大掌柜!
吃飯的時候,一共三個人便有七道菜,這在大災之年可謂是奢華至極,讓吃碗臘腸都要給心理建設的丁相滿肚子怨氣,恨不得當場就把這縣太爺給一刀砍了。
“兩位嘗嘗,這可是這邊的名產,桃花鱖魚。”那縣令指著一條魚說道:“今年年景不好,這魚可是不可多得啊。”
眉頭挑了挑,偷偷看了一眼丁相,只見他面色鐵青,眼神如鷹隼。看起來這老頭是動了殺心了,只是礙于跟說好今日只是暗訪所以并沒有當場發作。
那縣令也見到了丁相的表情,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引這京城來的貴人不高興了,也不好直問,便配笑著問:“這位不知如何稱呼?”
“當不得當不得。”連忙起身:“小人不過只是個學徒罷了。”
他推辭時,縣太爺一眼就看到了他手指位置的老繭,那中指上清晰可見的老繭,說明這人不僅僅是個讀書人,而且是個讀了很多書的讀書人,沒有數十萬上百萬字的書寫,手指上斷無可能有那樣厚重的老繭。
毫無疑問,這個年輕人是個讀書人,甚至可能有功名在身,而且定寫得一手好字。
見這縣官的目光直接釘死在了自己手指上,他心中暗道一聲不好,連忙假意演示收回了手指,將早晨寫好的收糧價碼遞給了這縣太爺。
“這價有些高了。”縣太爺搖頭道:“三斤可不成,如今這年景,一斤精米如何也能換到五斤麩糠,三斤可是太貴了。”
聞言倒是來了興致,一臉奸佞的笑道:“縣太爺這話可就不對了吧,這無本買賣三斤五斤的又是如何?”
那縣太爺眉頭一皺,目光立刻迎了上去:“這位小先生說話可不能如此胡亂開口,怎的就是無本買賣。”
“嗨,縣老爺莫要驚慌,我與師父這一路走來,可是見識了不少,那些個縣里可都是三斤便三斤,哪里像老爺這般斤斤計較。”
“他們是他們,在這可是得五斤。”那縣太爺半步不肯退讓:“此事絕無商議。”
看了一眼丁相,丁相咳嗽了一聲:“那不知這位老爺有多少貨,若是多,倒也可以。”
“十萬斤。”
頓時愕然,上頭下來的賑災糧按照每人每月二十斤計,五千人剛好便是十萬斤。他這上來就是十萬斤?難不成他把五千人的賑災糧全給吃了?
好好好,今天你可是要栽在這大宋第一檢察官的手中了,丁相可不是個殺人手軟的人吶。
果不其然,丁相聞言手都開始哆嗦了,顯然是氣的,但卻還挺沉得住氣,他笑道:“十萬斤,這可是筆大數目,若是不介意,這位老爺可帶我二人去查驗一番?”
“那是自然。”
一頓飯吃得氣氛都很緊張,這位縣太爺顯然在提防二人,而他們兩個也要小心不讓這廝看出破綻,一頓飯生生吃出了諜戰片的氣氛,讓人好生壓抑,就是到嘴的山珍海味都是食不知味。
吃了飯后,那縣太爺便帶了他們來到了后院的庫房之中,里頭有十幾件偏房之中裝滿了糧食。
“還請查驗。”
上前,用竹哨子戳破了一個麻袋,再將竹筒中的米倒在稱上細細的觀摩,還時不時的放了幾顆到口中咀嚼。
“不對啊,這位縣老爺。這米怎的看像是朝廷的賑災糧?”
做戲自然是全套,他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的看著縣太爺:“這位老爺,您這可是殺頭的大罪。”
丁相在旁邊也是用眼神冷冷看著他,而這位縣太爺倒是笑了笑:“大班莫要這般看著本官,這里頭可是有緣由。”
“哦,愿聞其詳,不然這糧我等也不敢貿然收了。”
就在這小倉庫之中,縣太爺關上了進院的門才開口說道:“這里有五萬斤的糧是本地鄉紳捐的,有五萬金是本地百姓捐的。”
“鄉紳會捐糧?”
“那是自然。”縣太爺臉上滿是得意:“我與他們說,這大災之年,朝廷賑災尚不知道還有幾次,若是到時官倉告急,鄉民食不果腹,屆時便是要搶糧的。先搶的便是諸鄉公之宅,然后便是縣衙。他們自是乖乖的交了,然后本官又立了個名目讓百姓將賑災的糧食繳了一半上來。”
“那不還是要殺頭?”
縣太爺哈哈一笑:“本官自是知道,本官是寶慶四年進士,之前剛巧在廬州苦讀,當年遇饑民入廬州。當時那慘狀兩位許是沒見過,后這廬州之應對之法,便是用精米換麩糠才養活了那幾十萬饑民。”
說罷,那縣太爺抓起一把白米:“如今大旱不知要持續幾何,我縣內尚有五千余張嘴,這十萬斤賑災糧只不過便是一個月,再省也不過便是兩個月。”
輕輕點頭:“于是大人便想出了這個法子,先是恐嚇鄉紳,再策動百姓,讓他們將糧食集中在您這,等到商隊來時將米面換成麩糠,十萬斤糧換五十萬斤麩糠。”
“正是,五十萬麩糠混著野菜,生扛也能將這半年扛下來。”那縣令點頭道:“也算是本官沒有辜負朝廷栽培。”
“可是這般,讓朝廷知道了,怪罪下來了……”
“本縣總歸是沒餓死人嘛。”縣太爺倒是率先笑了起來:“這種災年,不餓死人便已是大造化了。”
說完,他看向丁相:“這位大班,若是愿意交換,那我就不許給他人了,如何?”
與丁相對視一眼,丁相點頭道:“待我回去與主家說一聲試試。”
“那便多謝丁大班了。”
下午時,和丁相便出了小縣,兩人走在路上,丁相突然停下了腳步:“你說他不貪吧,老夫是不信的。你說他貪吧,又有這樣的招數。”
“貪么,肯定是貪了。”笑道:“別的地方都是一斤米四斤糠,這里一斤米五斤糠,還死咬著不放,還編了一大堆故事。肯定是有貓膩的。”
“嗯。”
“但是嘛,你說這招數么,我相信他也一定會用在他說的地方。”背過身子倒退著走路,一邊走一邊說道:“但問題就在這了,如果是我,我寧可手底下八成是這樣的人,也不希望是那種十萬斤賑災就十萬斤發放的老實人。”
“老實人如何了?”
“老實人沒如何啊,就是萬一如果朝廷那邊突然斷供了,他們也會跟著一起抓瞎。”哈哈大笑幾聲,然后說道:“老實人嘛,你抓不到把柄但卻實實在在的出了事。你說這樣的人吧,不太老實可偏偏他手下不一定會出事,你說這事有意思吧。”
丁相大概是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卻也是暗暗嘆息:“這個世道……”
“丁相,挺好了。餓死人是底限,只要他的恪守底限,就已經是個好官了,說實話有些事真的不能非黑即白。你說那驛丞說錯了么?其實也沒錯。你說這縣令錯了么?說實話,我很是欣慰啊,要是天底下的官都是這么聰明的,那大宋有沒有你我又能如何?”長舒了一口氣:“怎么辦?那十萬斤糧食,丁相換是不換?”
“換!”丁相咬了咬牙,憤恨的說道:“去催人取貨!”
笑得格外開心,看到丁相這樣有風骨的讀書人吃癟,那可真的是太讓人高興了。
丁相此刻心中一定別扭極了,分明對方干的事是他所抵觸的,但卻非得咬著牙配合,這種擰巴的感覺估計能讓他當天晚上就便秘。
可事情就是這樣,如此這般無處說理,真的是要抓典型,這個縣令當場砍了一點問題沒有,但就像說的那般,若真的按照那些“老實人”法子,如果朝廷那邊銜接一旦出現問題,就真的會出大問題。
所以在律法和人命之間權衡許久,這位號稱大宋最高的青天也只能捏著鼻子把這般違法給認下了。
現實和理想的混合雙打,讓這位快要六旬的老漢,一時間顯得格外落寞。
“丁相啊,莫要如此。”擺手道:“以人為本,以人為本。千萬不能太過教條。”
“小子!”丁相冷哼一聲:“還輪不到你來教訓老夫!”
說罷,丁相就像使小性子一般鉆入了馬車之中,再也不露面了。
而抬頭看向天空,吹了聲口哨,卻是一身的輕松,就連燥熱的秋風都顯得格外清爽了起來。
丁相坐在馬車中聽到近乎調侃的口哨聲,他仰面朝天,靜靜的看著馬車的車棚,心中反復問著自己幾個問題,但卻始終苦尋無果,痛苦便洶涌而來。
“丁相,別琢磨啊!千萬別琢磨,我要是不能把活蹦亂跳的您給帶回去,趙總能將我現宰了生吃!”
丁相聽到在外頭嚷嚷,好氣又好笑,他撩開簾子喊道:“莫要煩人,老夫打個盹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