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葉扁舟在江水上如同滑行一般。
在岸邊的高處,秦靜靜看著這葉小舟。
殷夜站在秦的背后:“方別很警覺。”
“如果他不夠警覺的話,他也活不到現在。”秦嘆了口氣說道:“十年來,何萍身邊的危險不計其數,甚至連謝源都死了,他還能繼續活著。”
“這可不是單憑運氣兩個字能夠解釋下來的。”
“但即使這樣,他依舊會幫我們殺了汪直,因為殺掉汪直是他如今唯一的解。”
“畢竟,蜂后殿下需要汪直死,汪直就不得不死。”
“那么汪直有活下來的可能嗎?”殷夜靜靜問道。
“當然有。”秦點頭說道:“只要他肯向我屈膝,活下來當然也不是什么難事。”
“但是這對汪直可能要比登天還難。”殷夜說道。
“是啊,汪直他所想要做的事情,已經注定了他的敗亡,不是汪直不夠強大,而是他的存在并不符合各方的利益。”
“還有更多的人希望瓜分汪直的勢力與財產,現在的汪直就一個人壟斷了整個大海的貿易,讓偌大汪洋成了他一個人的聚寶盆,如果汪直真的能夠虎踞神州,割據一方,那么又不知道多少人會恨得牙齒發癢了。”秦冰冷說道。
“所以我們現在就是要看著汪直去死嗎?”殷夜問道。
“是的,汪直的死意味著我們的計劃也將會前進一步。”秦淡淡說道:“除非汪直能夠發覺他所處的危險境地,提前向我臣服,但是人若非到了窮途末路,哪里會選擇委曲求全。”
“但是對于汪直而言,他現在如同鮮花著錦烈火烹油,正是大好時光,又哪里想到已經是危在旦夕。”
“他正做著如何吞并東南,割據一方,圖謀北上,建立霸業的雄心美夢,又哪里想到自己的項上人頭,轉眼就會變成他人賴以加官進爵飛黃騰達的憑借。”
殷夜沉默不語,看著眼前的男人。
“那么您又想要什么呢?”
秦搖了搖頭:“很多事情,說出來就不靈了。”
“你看汪直,如果汪直那夜沒有暴露發動,他依舊是奇貨可居,所有人的廳堂貴客。”
“但是等他暴露出來自己的野心,大象那么大,可沒有人能夠將它塞進小小的浴盆之中。”
“所以,除非你確定已經達成了自己的目的,在那之前,還是要保持緘默的好。”
“受教。”殷夜靜靜說道。
“蜂后殿下已經到了,你可以去迎接了。”秦繼續淡淡說道。
“對于方別,給他提供一切便利,直到他殺死汪直。”
“到了那個時候,才是我們出場的時刻。”
“在此之前,千萬不要出任何的差錯。”
“遵命。”殷夜說道,然后慢慢后退,消失在草木之中。
只留下秦一個人對著滔滔江水,看著遠處的茫茫地平線,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真是。”
“太有趣了。”
那一葉扁舟在廣域靜默號邊上停下。
廣域靜默號上,所有人都走出了船艙,在甲板上列隊迎接。
所謂的所有人,就是廣域靜默號上的所有人。
包括方別與何萍,也包括薛鈴寧夏商九歌盛君千黑無。
當然也包括了廣濟奇,端午。
還有殷夜。
何萍站在最前方,低頭行禮:“蜂巢引蜂人何萍,恭迎蜂后殿下蒞臨。”
何萍話音剛落,就看到有人從那一葉扁舟上騰空而起,整整落在廣域靜默號的甲板之上,只見她們一共四人,皆穿黃色衣衫,年紀輕輕,身材曼妙,麗色驚人。
她們四個人動作整齊劃一,憑空從扁舟上一躍數丈,來到甲板之上,隨即一同回頭,揚手從袖中放出青白朱玄四色緞帶,緞帶筆直,各自纏在扁舟的前側船欄之上,隨后卻看一白衣女子緩步從扁舟的船艙中走出,白紗蒙面,踩著四色緞帶,如履平地,只一須臾,她就已經登臨甲板之上,看著何萍,輕聲道:“免禮。”
何萍點頭起身,看向眼前的蜂后殿下:“此地簡陋,讓殿下委屈了。”
“江南之地,除了你這里,我哪里都不放心。”蜂后靜靜說道,聲音清脆。
薛鈴也看著眼前這四個黃衣女子包圍的白衣少女,心想對方看起來頂多也就二十來歲吧,之前雖然在汴梁西湖小筑也聽到了這位蜂后殿下的聲音,但是自始至終,對方都未曾露面。
而現在看到真人出現在眼前,一方面是為這位蜂后殿下孤身犯險竟然只帶了這樣四個同樣年紀不大的女性護衛感到吃驚,另一方面則是幾乎每個人都會有的疑惑。
蜂巢建立遠遠不止二十年,那個時候眼前的蜂后殿下可能還沒有出生。
但是蜂巢絕對不止這樣一位蜂后殿下,之前的蜂后殿下是如何離開的,眼前這位又是如何繼任的?
從何萍的態度來看,她對這樣一位殿下保持了絕對的敬畏與服從,這又是如何做到的?
可能在蜂巢之中,這樣一個蜂后殿下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禁忌。
薛鈴即使想知道答案,也沒有辦法向任何人討教,無論何萍也好,方別也罷,都不會對她說這方面的事情。
可能只能自己去慢慢探尋摸索。
或者說,也永遠把這個秘密深藏于心。
“已經為殿下打掃整理好了房間。”何萍繼續說道。
“這個暫且不急。”蜂后靜靜望著何萍,她臉上蒙著雪白的面紗,只露出一雙黑如墨玉的眼睛,整個人的氣質寧靜空靈,就如同超脫于世一般:“你可知道我親自前來,所為何事?”
“想必是因為汪直背盟反叛之事。”何萍看著蜂后恭敬說道:“何萍愿意替殿下分憂解難。”
“汪直背棄盟約,欺騙蜂巢滿足一己私欲,自然該死。”蜂后看著何萍:“但是更重要的是,江南蜂巢四十年經營,但是在汪直反叛之前,我竟然沒有收到任何示警。”
“我想,江南的蜂巢,或許已經變天了。”
“我這番來,也有整頓之意。”蜂后緩緩說道:“或許只能夠殺一點人,才能夠讓那些自以為首鼠兩端之人清醒一下。”
何萍看著蜂后:“如果需要的話,我依然是您手中的劍。”
蜂后抬起手,輕輕壓了壓,然后望向方別:“小方別,為什么你始終不說話?”
“萍姐在與蜂后殿下交談,哪里有我插話的余地?”方別輕輕說道。
“以前或許沒有,如今你已經是正式的銀蜂。”蜂后緩緩說道:“你們這一支引蜂人,手下聚集著龐大的力量,如果這個時候對我發難,恐怕連我都要束手就擒。”
蜂后說的沒錯,因為如今甲板上站著的力量有點過于駭人,蜂后敢以身犯險,即使說帶了四名護衛,其行為也太過于托大。
畢竟蜂后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帶四名一品級別的護衛,這四名女子,頂多精通聯手合擊之術,依靠陣法能夠對抗像是黑無這個級別的高手已經是極限。
蜂巢即使是大戶人家,但是蜂后倘若不能帶著秦來貼身護衛,那么能夠給她提供頂級安保的人,也委實不多了。
而很明顯,蜂后將秦留在汴梁,很大程度上也是對于這位玉蜂,沒有想象中的那么信任。
面對蜂后殿下此時有些誅心的發言,何萍并未開口,反而是方別笑了笑:“殿下說笑了。”
“就算我真的有此意,萍姐也不會答應的。”
方別著重點明了何萍的存在。
蜂后殿下也隨之笑了笑,然后嘆息:“我蜂巢養你十年,竟然換不來你的忠心以待?”
“讓我活下來的是萍姐,而不是蜂巢,這一點我一直都分的很清楚。”方別看著蒙面的蜂后殿下說道。
“此次蜂后殿下來到江南,所為的不外乎兩件事情,剛才您都已經說過了。”
“一件是解決汪直的反叛。”
“另外一件,則是整頓江南蜂巢的情報網絡,這一次江南出了如此大的漏洞,說明有人已經在嘗試架空您了,不是嗎?”方別看著蜂后殿下緩緩說道,還沒等蜂后殿下開口,方別就繼續說道:“但是蜂后殿下您想過沒有,既然您已經知道江南的蜂巢出了大毛病,此時孤身犯險,遠離北方大本營,這意味著什么,會產生什么后果,您想明白了嗎?”
方別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就言辭犀利,直指根本。
畢竟方別不是何萍,何萍對于蜂后殿下可謂是忠心耿耿,但是方別并不。
就像方別說的,方別愿意留在蜂巢,只因為何萍離不開這里。
僅此而已。
這也是兩個人其實已經探討過很久的那個問題。
如果有一天,蜂巢和方別公然對立的話,那個時候,何萍到了不得不殺方別以絕后患的時刻。
何萍究竟會怎么做。
而蜂后則淡淡笑了笑,然后搖了搖頭:“你這家伙,從來都是牙尖嘴利,關鍵本事還大。”
“但是這樣大本事的人,如果不愿屈居人下,遲早是要出問題的。”
方別看著蜂后:“您說的是秦嗎?”
蜂后神色微微一變。
“秦是不會背叛的。”蜂后看著方別說道。
“我相信萍姐不會背叛蜂巢,但是我一點都不相信秦。”
“我相信萍姐不會背叛是因為我足夠了解萍姐,但凡萍姐有一點想要脫離蜂巢的想法,如今我們就不會陷入眼前這樣必須為他人做嫁衣的尷尬局面。”方別注視著蜂后靜靜說道。
其實正常情況下,是很難有這樣當面與蜂后交談的機會的。
也只有眼前,蜂后愿意孤身來到江南處理這里的事務,并且明確需要依靠已經實際退休的何萍來執行自己的意志。
而通過何萍,才能夠有效控制方別,以及整個霄魂客棧的強大力量。
在這種情況下,方別才有和蜂后有這番接近開誠布公的談話。
“但是我不夠了解秦,僅僅就我了解的那些,秦就不是愿意屈居人下的人。”方別看著蜂后殿下:“尤其是,屈居于您之下。”
“畢竟。”方別笑了笑,接著淡淡說道。
“作為江湖中幾乎最強的刺客組織的最高首領,您最大的問題就是,您不夠強。”
蜂后依舊保持著平靜。
老實說,被人當面說這樣的話,想要保持平靜真的是很難的事情。
但是偏偏,蜂后依舊神色淡淡,沒有絲毫倉皇局促的意思。
尤其是在場的人還有殷夜。
所有人都知道,殷夜是秦的助理。
也是秦的眼睛。
方別之所以要在這里和蜂后進行這番對話,其實最重要的,還是希望殷夜可以聽到這次對話的全部細節。
這一點很重要。
如果可以的話,方別也不希望秦有什么不臣之心。
但是如今整個蜂巢之中,除了眼前這位蜂后殿下之外,各方面實力最強的,毫無疑問就是秦。
秦唯一的軟肋就是他并不如何萍強大。
可是如果秦真的補足了這塊短板的話。
那么這個世界上可能就再也沒有秦做不了的事情。
“但是最終是我成為了蜂后。”蜂后淡淡說道:“只因為我是不可取代的。”
蜂后靜靜給出了她的答案。
為什么她會是蜂后,因為沒有人可以取代她的位置。
這并不是因為武功高低而決定的,如果單憑武功高低來決定蜂后的位置的話,那么這個位置很早之前就應該是何萍的了。
但是何萍只是玉蜂,并且還要服從蜂后的意志去完成一次一次合理或者不合理的任務。
“是的,您是不可取代的。”方別看著蜂后。
“但是倘若說,秦找到了取代您的方法呢?”方別看著蜂后黑如墨玉的眼睛,平靜問道。
蜂后一時間被問得有些沉默。
片刻之后,她才緩緩開口:“如果那樣的話,我就解脫了。”
方別哈哈大笑起來。
蜂后平靜看著笑起來的方別:“這又什么好笑的?”
方別止住笑聲,看著眼前至高無上的蜂后殿下:“如果您對于這個位置沒有任何眷戀之意。”
“那么,這一場戰爭,我們已經未戰先敗了。”
這樣說著,方別回頭,看向殷夜:“你說是不是?”
“殷夜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