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雪落無聲。
窗內白淺正用火鉗往爐子里添著切得整整齊齊的木炭。
火焰舔舐著木炭,逐漸將其染紅,火焰變得更加熾熱,屋子里也變得溫暖起來。
“院長似乎很看重那個年輕人?”有人站在一邊開口問道。
“他們象征著這個江湖的未來,而我們只是一些垂垂老去的病樹。”白淺一邊添著木炭,一邊平淡說道。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大多數人以為自己會是這過去的千帆,春來的萬木。
但無論是怎樣的船與木,最終都會化為病樹與沉舟。
這樣說著,白淺抬頭看著剛才說話那人:“周先生,關于那個孩子的消息,還有嗎?”
被稱作周先生的男子穿著一身黑色的大氅,身材高大,表情嚴肅。
他聽到了白淺問那個人,一時間有些意外:“為什么院長始終對那個叛徒那樣關心?”
白淺搖了搖頭:“我只是有些不安。”
“那日他破了浩然氣,可以說今生武道之路已經斷了。”周先生平靜說道:“就算想要再有一番作為,恐怕也不可能如愿。”
白淺輕輕咳嗽了一聲:“我倒不這樣認為。”
“平夜他心性堅韌,如果能夠熬得過這關,將來的造化可能不可限量。”
白淺的話音未落,門外突然傳來了敲門聲。
一聲一聲,清脆又間隔均勻的敲門聲。
“是誰?”周先生忍不住開口問道。
“聽到兩位老師談論我,一時間就有點忍不住想要見見兩位老師。”門外,傳來了有些虛弱的優雅聲音。
周先生露出了不可思議的驚訝神情,而白淺則嘆了口氣:“那既然來了,就見一下吧。”
“多謝老師準許。”對方說著這樣的話,同時推門走入。
門外的風雪同他的人一同走入,白淺忍不住又咳嗽了起來。
劉平夜一身白衣,不過身形枯槁至極,他看向坐在爐火旁的白淺,輕聲說道:“老師瘦了。”
不過似乎劉平夜變得更瘦了。
當初在林中見面的時候,他尚且算得上是一個豐神如玉的悲苦書生,但是如今的他,雙頰凹陷,面露菜色,就好像即將因為饑餓死去的窮苦人家。
哪里還有白鷺書院當初大先生的感覺。
“發生了什么事情?”白淺望著劉平夜,不由發問道。
“如卿死了。”劉平夜簡短說道。
當初他為了那個女子,不惜叛出了白鷺書院,隨后為了救她,奪得舍利子,更嘗試參與了對空悟的阻殺。
但是最終一切都成了泡影。
那個女人最終還是死了。
只留下他一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
“人死為大。”白淺嘆息說道:“既然如卿姑娘已死,那么過去的一切,我們就不追究了。”
“我的事情并不需要老師來追究和同情。”劉平夜看著白淺說道。
“當然也包括你。”劉平夜抬頭看向一直沉默的周先生。
“監學大人。”
“這大概就是你們所想見的一幕吧。”
“一個原本前途無量的名門弟子,最終為了一個女人而身敗名裂,可是最后他連那個女人的命都保不住只能如同喪家之犬一樣回到這里。”
劉平夜的聲音低沉中帶著些許的痛苦。
但是痛苦深處又是極端的平靜。
“我現在是不是應該跪下來祈求兩位師長的原諒畢竟浪子回頭,為時未晚。”
“我依舊能夠在白鷺書院忝居一席之地,繼續研究學問修習劍法匡世濟民,行俠仗義。”
“就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那樣。”
白淺看著眼前痛苦的中年男人,聽著他口中說出的那番沉重而陰冷的話語。
最終長長嘆了口氣:“平夜你終究還是入了魔道。”
“是嗎?”劉平夜抬頭輕輕反問了一句。
“那什么才是魔道呢?老師?”
“做大多數人不認可的事情就是魔了嗎?”
“即使我沒有去傷害過任何人?”
“我只是喜歡上了一個不該喜歡的人便是魔了嗎?”
“當一個人固執地認為自己沒有錯的時候他已經入了魔道。”白淺望著劉平夜輕輕解釋道。
“這個世界本來就難分對錯沒有人可以肯定自己就一定在做對的事情。”
“但是倘若有人堅持自己做的所有事情都沒有犯錯那么即使還有挽回的空間但他依舊會頭也不回地向著末日而去。”
“是這樣啊。”劉平夜苦笑著點了點頭。
“所以我繼續來做我認為正確的事情了。”
劉平夜來到了白鷺書院。
白淺靜靜望著眼前形容枯槁的學生,微微嘆了口氣,最終上前走了一步。
劉平夜下意識后退了一步。
白淺繼續向前,他穿著輕薄的白衫,須發皆白臉上也是布滿了皺紋畢竟這位曾經是天下第四而今也是天下第八的老人已經真的很老了。
但是現在面對這位學生,他的表現又那么稍微顯得有些激動。
最終白淺的手放在了劉平夜的肩膀上,他有些用力地抓住看著眼前的弟子:“你現在什么都不做,還有回來的機會。”
劉平夜閉上眼睛,有些艱難地搖了搖頭:“老師。”
“有些事情,做了第一步,就有第二步。”
這樣說著,他右手微微蜷曲,然后一掌向著已經抓住自己肩膀的老師推出。
黯然銷魂掌。
行將就木。
這樣近的距離,根本就來不及躲閃。
事實上,白淺也根本沒有躲閃。
劉平夜一掌就打在了白淺的腹部,老人瞬間向后飛了出去,周先生飛身將白淺接住,怒視突然出手的劉平夜:“你這孽畜,欺師滅祖的事情,你也真干得出來!”
這是黯然銷魂掌,當初的空悟,都被劉平夜這一掌破防。
當然,單純說武功境界的話,劉平夜或許要比空悟更高。
但是如果論身體強度物理防御的話,空悟可以說是站在這個世界頂端的男人。
而白淺只是一個枯朽的老人。
劉平夜站在原地,望著在周先生懷中口吐鮮血白淺,表情流露出一絲的痛苦:“為什么沒有躲!”
是的,以白淺的實力,他是有機會躲開的。
更別說劉平夜也根本沒有掩飾自己的殺氣和惡意。
這甚至不算偷襲,頂多不過是突然出手罷了。
白淺在周先生的懷中吐血,鮮血染紅了白須,他望向眼前這個白衣的學生,輕聲說道:“所以,你是恨我的對吧。”
劉平夜有些艱難地,緩緩點了點頭。
“我其實,有些希望老師能夠在這里將我殺了。”
“否則我一定會殺更多的人。”
“不要和他說話了,他已經入魔。”周先生大聲說道:“我們應該馬上召集全院學生,立刻將此魔斬殺!”
“是啊,我都快忘了,我已經入魔了。”劉平夜如此說道,然后手臂向后,握住劍柄。
從容拔出。
他拔出的是一柄純黑的長劍。
劍名除魔。
“你讓開!”在周先生的懷中,白淺奮力站了起來,將周先生推開。
周先生不可思議地看著這個重新站起來的老人:“院長,您那么重的傷……”
“小傷而已。”白淺平靜說道。
“真是有趣,老師終于愿意和我比劍了嗎?”劉平夜笑出了聲來。
他抬頭看了看天頂。
這里是白鷺書院的客舍。
“看不到天空呢,老師。”
“您說是嗎?”
這樣說著,他握緊除魔,向著天空劃出一道。
劍氣。
頃刻間,整個屋頂被他一劍斬開,落雪的天空呈現在所有人的面前,狂風席卷,雪花飄落,原本將整個房間燃燒地暖意融融的火爐,在這一瞬間變成了脆弱的燭火。
徒勞地燃燒卻溫暖不了一絲的空氣。
“好劍。”白淺按住胸口咳嗽,一邊看著劉平夜說道:“沒有想到,即使這樣,你的劍術依舊能夠有如此進步。”
甚至比當初的無形劍更強。
“老師您還會有更多的驚喜。”劉平夜淡淡說道:“我曾經一直希望,能夠在劍道上走在老師前面,但是越練劍,我就越感覺和您的差距越大。”
“甚至有段時間我已經絕望了。”
“直到,前段時間,我終于看到了真正的劍道。”
白淺望著劉平夜不說話,只是從腰間拔出來了自己的劍。
雪白修長,劍名寒光。
周先生眼見兩個人決戰之勢已成,不覺心急如焚。
他自己雖然武功也不錯,但是再不錯,也沒有辦法和白淺相比,甚至說此時突然來到白鷺書院的劉平夜,此刻顯露出來的武功也遠遠超越了他自己的實力境界。
這不是他能夠貿然插手的戰斗。
他驟然一躍,來到了已經破損客舍的上空。
事實上此時正是凌晨,很多學生尚在夢鄉之中。
他們哪里會想到,入夜之后,白鷺書院居然還會迎來這樣一場大戰。
而在另一面,白淺已然出劍。
依舊是春江花月夜,依舊是春江潮水連海平。
白淺即使此時重傷在身,但是握劍在手,一劍揮出,依舊是這個世界最頂級的劍術。
只見那道雪亮波光連成一線,向著面前的劉平夜而去。
“春江花月劍啊。”劉平夜哈哈大笑著:“我劉某何德何能,能夠讓老師以此劍迎敵。”
這樣說著,他握劍在手,向前筆直一刺。
黯然銷魂劍。
撕心裂肺。
那是一道黑色的筆直劍光,連成一線,劉平夜出劍之后整個人依舊向前,迎著那道波光筆直刺出。
這一瞬間,連成一線的海潮被劉平夜一劍撕開,但是隨即,他面前便是第二劍。
海上明月共潮生。
之所以說白淺用劍都是一招一式一劍一劍使出,那是因為每一劍都對應著彼此的意境。
此時連海劍剛被破,月生劍就已經接踵而來,那簇擁成一團的雪白月光,向著劉平夜筆直而來,劉平夜的臉龐都被這劍光照地雪白。
但是他的臉上沒有一絲的畏懼。
只有隱約的興奮。
“好一招海上明月共潮生。”他大聲笑道,手中的除魔劍高高舉起,一劍輕盈落下。
“影之獨傷。”
有月便有影,否則如何對影成三人。
此時面對這如月一劍,他唯有以影破之。
漆黑的劍氣包裹著手中的除魔劍,面對這一輪明月,劉平夜斬月而出。
那圓月般的劍光頓時被分成兩半,隨即,劉平夜已然又進了一步。
但是,白淺的第三劍同時也已經到了。
瀲滟隨波千萬里。
劉平夜面對的,是那月生之后,照在海面上的千萬片月光。
月光便是劍光。
此時劍光千萬,直射萬里而來。
白淺神情肅穆,手中寒光劍上下揮舞,萬千劍光自劍鋒之中如浮光掠水,向著劉平夜直撲而來。
這便是春江花月劍,每一劍之間都是完美的意境,完美的劍法。
便是江湖之中所有人公認的天下第一劍。
劉平夜握劍在手,一瞬間有些迷離。
是的,這就是他終生試圖追趕,但是卻從來不曾企及的劍術。
如此完美,如此流暢,如此強大的劍法。
“真不愧是老師啊。”劉平夜大聲贊嘆道:“但是如果能夠將這樣的劍法破掉的話,今天的我,恐怕終于能夠超越老師您了。”
“這是我的榮耀,難道不是老師的榮耀嗎?”
這樣大聲喊著的同時,劉平夜橫劍自守的同時,左手向前一掌推出。
又是黯然銷魂掌。
其名曰醉生夢死。
此刻不僅白淺得劍法出神入化,劉平夜這次出面,似乎也發生了脫胎換骨一樣的變化,不僅內力遠勝以往,就連招式精妙,也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
他橫掌向前,那一瞬間,掌風推出,與劍氣交擊,兩者互相偏移,與此同時,漏網之魚的劍氣,同樣被劉平夜橫劍擋下。
說時慢那時快。
其實只在一瞬間。
劉平夜擋住了瀲滟隨波千萬里之后,沒有任何的猶豫。
依舊揮劍上前。
他此番來,便是只為弒師而來。
而白淺看著眼前的弟子一聲嘆息。
“那么,第四劍。”
“何處春江無月明。”
白淺在碎裂的劍光之中,終于握劍上前,不再是劍氣,而是他自己一劍刺出。
與劉平夜的除魔劍劍鋒觸碰。
火光那一瞬間在黑夜中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