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道曾經聽聞,薛安都當年為南人籌備隱秘行動部隊時,保義軍成名已久。
薛安都能在短短數年之內組建起一支可以與保義軍抗衡的部隊,自然并非白手起家,
而是借了一支有著千年傳承的奇兵,以為精銳。”
慶云不禁大訝,
“千年傳承?我原本以為齊王檀宮可算是最早的秘諜組織了,難道此前還有類似的機構?”
“哎,秘諜部隊之先要上溯到夏王禹為天下盟長時期。
后禹在九州遍撒閑人耳目以為諜。
所以說文中對諜字便作如此解釋:
諜,閑,伣也。閑者無事,伣者候風,皆備不時之用也。
后來夏王太康失國于有窮氏,新王少康便是依靠這些閑伣密諜方得復國。
其實不僅華夏人用諜,當年越人大羅國也用諜。
左傳亦曾記載,楚國籌謀南下,軍隊抵達彭境時,
大羅國也曾派出了一名叫伯嘉的諜人刺探情報,對楚軍的部署造成了不小的困擾。”
“哦?所以薛將軍是借用了大羅國的諜人部隊?”
“不,大羅國的諜人機構遠不如周王室專業,所以他們敗了。
薛安都收編的,乃是周王室世襲秘諜部隊——銜枚氏。”
“大師說的是,‘銜枚疾走,雁過無聲’的那支傳說中的神秘部隊?”
“那可不是什么傳說。
大周以司寇轄九州閑伣,其中最精銳的就是銜枚氏小隊。
依靠這支秘密部隊,周室也守得了幾百年江山。
如若不是其后齊,楚,秦,燕等強國紛紛組建自己的諜報網絡,并且對感覺良好自我麻痹中的王室秘諜系統造成了不可逆轉的侵蝕與破壞,
也許這大周朝還能向天再借五百年。”
“周代編制的部隊,如何存續到現在?”
“周官大多都是世襲,所以周朝的官職才能派生出許多姓氏。
這銜枚氏亦是如此,其身份,技能在族內世代相傳。
雖然周朝的諜報網絡被各國破壞嚴重,
但作為精英中的精英,暗部中的暗部,他們這一族依然低調的存活了下來。
生存,本就是秘諜首先要具備的能力。
這個家族代代繁衍,偶爾也會出來露露臉。
只是他們每一出現,都會改變時局走向,實在是一支無法讓人忽視的勢力啊。”
“大師是指,周亡以后,這支勢力還出現過?”
“是啊!昔大漢七王叛亂,七王的力量聯合起來,已過天下半壁,
尤其以吳王和楚王的力量最為強大。
可是吳楚兩國聯軍卻在彈丸之地梁國面前吃了數月的閉門羹,
方有其后周亞夫逆襲,逼死二王,令七王之亂冰消瓦解。
當時世人只知道周亞夫的風光,卻很少有人留意那梁王遣入吳王賬下的死士枚乘。
后來七王之亂平,梁王又欲挾功爭位。
可笑他卻不知道銜枚軍向來只為天子劍,不做權臣奴,結果自然也是落得個凄慘下場。”
“枚叔文才,天下聞名。
真說名氣,可也未必弱于亞夫之勇。”
“但你可知枚乘的武力其實也不遜于周亞夫?
那枚氏就是當年銜枚氏的后人。
梁國就是靠著銜枚奇兵在吳楚聯軍之間周旋,方才以弱御強,不落下風。
而枚叔的這個字號,其實并非是以字行,
而是如檀君一般,是銜枚氏大頭領的世襲稱號。”
“這許多秘聞,于中原不見經傳,覺法大師卻緣何這般清楚?”
“貧道并未讀過多少中原史書,除了太史公魯左史,其余并無涉獵。
只是貧道好武如癡,借閱的武學典籍卻不計其數。
貧道悟一葦渡江的輕功,其實是參詳了一本名為蜻蜓點水的功法。
(前文蜻蜓點水并未加注書名號,因為古代本無標點)
那本功法本出銜枚氏,上面除了輕身潛蹤的武學技巧,更詳細記錄了許多銜枚氏的舊事秘聞,故而于此所知多些。”
“大師如何確定今日來的便是銜枚軍呢?”
“除了他們,我實在想不出,還能有誰具如此手段,在這四周潛藏百余人而令人無可察究。”
“百余人?大師如何能查知暗中隱藏的人數?”
“雖然看不真切,聽不出異動。
但是每個人的身體都恒定在一個近乎相同的溫度。
這個溫度,通常高于周遭,會引起附近氣流細微的變化。
人數的多少不同,引起的變化程度自然不同。
普通人可能無法察覺,但是如果習慣吐納陰濁陽明之氣,以炁感知天地,便可覺察出這其中的些許變化。”
慶云聽得大感驚奇,依靠吐吶感知天地?
眼前這位覺法大師的武學修為該是到了何等境界?
怕是用超凡入圣也不足以概括了吧?
覺法望著慶云面上的精彩表情,便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于是又補充道,
“華陽先生自然也有如此境界,
若以修為論,可能還在我之上。
太室那個暴躁得老道,也早就摸到了那層門檻,
如果他心性可以再沉穩些,大概很快也就能到達這個層次了。
小友若是對此有興趣,不妨常來彌勒堂坐坐,
貧道這里的抄本,都是可以隨時翻看的。”
空空空空這時忍不住插嘴道,
“覺法大師的易筋洗髓二法,深奧無比,
我依法修煉了數年,也只是略覺改善了些體質和柔韌,
卻不知道為何他可以運用道如此層次。
哎,怕是無緣。
可惜啊,貧道卻為此被他誆去了一套功法。”
說到此處,空空空空舉起十指,虛握成爪,在胸前不停彈動。
慶云見到這個動作,腦海里忽然很不爭氣的閃過了郁悶小姐姐的倩影,
頓時心魔上涌,心中反復念叨著,阿彌陀佛,非禮勿視,非禮勿念……
這才強自將意馬心猿鎮壓了下來。
其實將他從綺念中強行拖出的還是眼前冰冷的現實,
“二位大師,那我們現在需要做些什么?”
覺法微微一笑,合十答道,
“雖然正面交戰,貧道尚有自詡。
可是說到匿跡和殺人,顯然是對方更專業。
貧道就算沖進林子里去,也不一定能找到他們,甚至不一定敢夸口自保。
但如果他們想要來寺中作亂,以我對蘭若的熟悉,定會讓他們有來無回。
小友認為,貧道應當如何?”
空空空空怕慶云心中依然沒底,便接著補充道,
“寺里已經通知各處以濕巾掩窗,逐戶發放醒神卻毒的香氣。
幾位首座和彌勒堂逐弟子都已經進入戒備狀態。
等到準備工作全部完成,雄起大師便會鳴鐘示警,警告對方他們行藏以被看破。
如果他們依然敢來,那便不妨一戰!”
“哦!”,慶云終于有了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便隨口問了一句,
“那后山的防備也有人布置了吧?”
他有此一問,本是因為今日早些時候在后山吃了個癟,故而至此時仍念念不望。
可是這話聽到兩位首座耳內,兩位大師不免面色一齊大變。
空空空空面色凝重,向覺法問道,
“后山有胡保義那個老家伙坐鎮,應該出不了什么岔子吧?”
覺法此時心中隱隱也有惴惴之感,
“若是臨機應變,世玉檀越應該沒有問題。
可是,可是碰到這銜枚軍,他能否及時查知,貧道也不敢保證。
如果對方的目標不是我們,那到真有些棘手。
現在派人去后山傳訊,怕是兇險萬分,看來只有貧道親自去走這一遭了。”
慶云對這位號稱“比肩華陽”的覺法大師一直十分好奇,當下自告奮勇道,
“大師,等我一下,我與大師同去!”
說罷他一個鷂子翻身轉回屋內,和大哥二哥簡要了說了一下情況,囑咐他們等待寺內統一防毒安排,便告辭離去。
小龍王和祖暅之都非扭捏之輩,
他們一個需要護持寺內二皇子的安危不可擅離,
一個是照料劉贏的關鍵,
雖然都知道慶云此去兇險,卻也不會在此時作態,只是互道珍重。
等到慶云再回到梁上,空空空空已然離去,想是為了張羅寺內布置。
覺法卻依然面帶微笑地在等著他,似乎對他的勇氣頗為嘉許,
“走吧!”
隨著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吐出,一只手掌忽然托在了慶云臂彎。
慶云只覺得身體一輕,仿佛變成了棉絮一般,
然后一股推力助他騰身而起,頓時讓他恍若回到那日夢中,
乘鳶滑翔,向那渾濁的夜色中直掠而去。
“閉氣!”
在高速行進之中,覺法的聲音依然沉穩如常。
慶云也自然依言不忤。
“吐氣!”
“閉氣!”
“吸氣!”
覺法在沉浮之間,不停變換著指令。
慶云每次按照覺法的號令施為,都會感覺腳下松彈綿軟,如踏中云霧,
覺法的托力及時送來,旋即便可騰身而起。
那吐氣與閉氣的時機都選擇得恰到好處,
吸取時天地間的元氣仿佛不請自來,
呼出時又恰好是順風吐息毫無阻礙。
此時月光下的奔跑,仿佛是吸食了王母神藥的嫦娥,正在感受那種肉體即將脫離束縛的過程,伴著有節奏的催促和指引,似是隨時都可能飛升,將靈魂在一陣戰栗中抽離。
那陣戰栗來的非常忽然,非常激烈。
慶云只覺得兩股熱浪從兩側腰眼炸開,
換用現代語言,就是腎上腺素瞬間大量分泌,
然后失重的感覺遍布全身,五臟六腑都像被浸在了溫水當中。
他睜開眼睛,發現月亮的尺寸正在變大,他似乎真的飛了起來!
他的驚叫聲劃過夜空,在角羽之間不住顫抖,但自己卻完全聽不到。
當他的身體達到最高點,忽然一個停頓,轉而向下墜落,
這個過程只是一瞬,但對于慶云來說卻如萬年漫長,所有的景物均在這一刻定格。
當他的目光轉而俯瞰,便能清晰的看到七名黑衣人,自七個角度,以七種不同的姿勢凝在空中;
四下的樹枝隨風彎折,卻沒有擺動;
被驚起的夜梟怒目圓睜,雙翅都未來得及打開,呈捧腹狀飄浮在梢頭。
銀色月光下,整個世界都是靜止的,
除了一道殘影——
藏青色的僧袍劃出潑墨般的拳意,七起七落,便在一氣間呵成。
慶云的身體忽而如流星般砸落,視線逐漸模糊,貫耳的風聲不斷加劇,直到近乎爆裂。
如果以這樣的速度撞擊在地面,只能留下一坑血肉。
一道橫風倏然倒卷,將慶云帶得斜飛了出去,身形不斷地在空中旋轉,也不知道是在翻滾還是側旋,只把他繞得一陣頭昏眼花幾欲作嘔。
隨后慶云只感覺似乎被人一把拎住了后領,過度缺氧的大腦瞬間斷片。
等到他逐漸清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被覺法拽著衣領疾奔,身體就像是紙鳶般半飄在空中。
覺法似乎已察覺到慶云的神智在逐漸恢復,沉聲囑咐道,
“保持方才所授呼吸節奏,不要慌亂。
你需要知道,只有適應速度,才能掌控速度。
只有適應力量,才能掌控力量。”
慶云在方才那恐怖的墜落速度中對身體和神識失去控制,而在覺法看來只不過是缺乏鍛煉,能力不足而已。
于是慶云只得在心中反復念叨著大師的箴言,呼吸逐漸調勻,果然感覺在眼下這種高速運動中適應了許多。
適應,是掌控的第一步。
人不適應環境,如何掌控,改變環境?
人不適應規則,如何掌控,改變規則?
難得有這種仰望星空,翱臥飄游的體驗,
慶云不禁思緒萬千,展開頭腦風暴,仔細地體味著這種狀態。
冥想,便是幫助人適應環境最佳的手段。
覺法仿佛察覺到了慶云的變化,似是頗為欣慰,
他復又發力奔行片刻,忽然“噫”了一聲,放緩了腳步。
慶云只覺得身子一濁,向下墜去。
但他此時已經完全奪回了對身體的掌控,雖然變化突兀,依然借力旋身,側跨兩步,站穩身形,茫然問道,
“怎么了?”
覺法見眼前年輕人資質頗佳,這么快就適應了高速運動,目光頗為嘉許,語氣也格外緩和,
“嗯,前方仿佛有人先我們一步上山報警了。”
“哦?”,會是誰?
如果是某院首座,想來覺法大師不會不知。
慶云側耳細聽,似乎前方隱有金鐵交鳴之聲,有人已經動上了手。
一聲悶哼傳來,慶云覺得那聲音頗為熟悉,忙拔足奔行,趕了上去。
一尊鐵塔般的大漢軟倒在一顆古松上。
饒是那松木高可擎天,圍盈五抱,此刻都仿佛岌岌可危,時刻將傾。
那大漢肋間有一道異常凄慘的刀痕,血如泉涌,顯然是被重武器所傷。
慶云沖上去見時,果然是那來自南齊的席闡文。
赤斧此時正軟垂在一旁,貪婪地飲著主人身上滴落的血液。
慶云扯破衣衫,胡亂的塞在席闡文傷處,希望能暫時緩解血液流出的速度。
“交給我吧!”
樹林暗處傳出一個聲音,緊接著又擠出一個高大身影,正是蕭云長。
慶云見是他,便也放下了心。
他請知蕭衍定在不遠處,忙與云長赤斧二人告辭,向前趕去。
覺法略向這邊掃了掃,冷哼了一聲,便也隨慶云去了。
待二人走遠,蕭云長這才森然望定席闡文,
“席叔,我不想殺你。
正是因為不想見你死,才出刀將你留下來。”
席闡文氣若游絲,渾身無力,只能微微抬了抬下頜,示意蕭云長走近些。
蕭云長此時對席闡文已經毫無忌憚,畢竟對方對自己亦師亦父,情誼尚在,既然已經如此重傷,何不將就一二?
于是他便走上幾步,將耳朵湊到了對方面前。
席闡文的聲音輕如蚊蚋,夾雜著劇痛撕扯出的顫抖和抽搐,但是語氣依然平和威嚴,思路也沒有絲毫紊亂,
“你,有自己的選擇。
我,不怪你。
可是我受你父親重托,有幾句話,還是不得不說。
蕭衍只要能度過此劫,就莫要再生殺他的念頭了。
蕭鸞失道,子嗣無德,國之動蕩,便在頃刻。
就算我們此行無法請動蕭子良,蕭衍也必是能舉大事之人。
此時如果站錯了位置,可就禍及子孫了!”
“席叔!我知道您是好心,今日也是我蕭云長對不住您!
他日我必父事席叔,加倍報還!
可是今上已經許諾,此行若是除掉蕭衍,便會封我楚王,兼南兗,荊州兩州州事!
屆時我等還愁不得一番作為嗎?”
“糊涂啊!糊涂!
你數一數武帝以降蕭姓諸王,有一個好結果嗎?
蕭鸞今日封你為王,明日你就是他欲拔之刺。
蛇蝎之側,榮華益顯,益堪憂虞啊!”
席闡文一只手抓在蕭云長的臂彎,用力晃動,也不知怎么就來了力氣,聲音也是越喊越凄惶,伴著血水一起吐出,格外猙獰可怖。
蕭云長忙將他身軀扶穩,長嘆道,
“哎,可惜,我已經出了手,回不得頭了!”
“你聽我說,你出刀的時候,我用身體擋住了刀光。
當時諸人都陷入苦戰,沒有人看見是你傷了我!
我不說破,你自然還能回頭!
我現在也不多勸你,但若蕭衍度過此劫,
云長,你且慎作選擇!”
蕭云長抬首,望向幽深的夜徑,苦笑一聲,
“呵!真的還能回頭嗎?
也好!
若是他蕭衍真有如此神通度過今日大限,我便從了席叔又如何?”
席闡文聞言,一咧嘴,血漿血塊嘩啦啦掛下一篇,頓時一陣眩暈,再也堅持不住,徹底軟倒下去。
“你知道嗎?
你剛才將那個傷者,交還給了兇手。”
覺法就像很隨意的在說一件尋常的事實,
從他的口氣里,絲毫察覺不出任何情感的波動。
“怎么可能?
大師你這次可是走眼了。
剛才那兩位我都認識,
席叔和蕭兄弟的感情,旁人看上去,那是親若父子呢!”
“我不會看走眼。
也許,是平日里的旁人都看走了眼呢?”
“大師,你這話說得就沒道理啦!”
聽著慶云的嗔怪,覺法淡淡一笑,也不愿再就此事糾纏,只是將話鋒一轉,
“前方像似還有爭斗,慶小友要不要活動活動筋骨,也來試試身手?”
慶云經過剛才一番高空墜落,貼地滑翔,對于速度的感覺有了一層新的認識,此時剛剛調整好狀態,正是渾身舒泰的當口,恰愁沒有機會拉拉筋骨。
此時聽了覺法的建議,連忙應聲,
“大師既是如此吩咐,小子敢不從命?”
“嗯,很好!走!”
路隨山轉,在一片開闊處,有三個人被十余名黑衣人圍在當中。
那些黑衣人各個手持利刃,口中銜枚,隊形很有層次,
雖然人數占了絕對優勢,依然沒有得意忘形,謹守方寸,一看平日里便是訓練有素。
被圍住的三人狀態卻都不太好,自然正是蕭衍,太史叔明和褚童子。
褚童子本就曾是劉宋朝銜枚軍的一員,
他的潛蹤功夫都是得于此時,后來蕭齊易幟,自己被清理出了銜枚軍。
銜枚軍是秘密部隊,搞內部肅清,為了安全起見自然不會留活口。
但是褚童子運氣不錯,恰好為竟陵王蕭子良所救,這才成為對方的死士。
褚童子對銜枚軍的行事作風非常了解,因此對于今夜異狀,他也早有所察,立即報于蕭衍。
蕭衍一聽,心下大駭!
銜枚軍乃是南朝王室手中利刃,此刻忽然出動,定然也是得了蕭子良得消息,意在后山。
于是他便不顧安危,帶諸人上山示警。
路上先是席闡文,蕭云長被殺手沖散,
三人一路戰至此處,那褚童子因為渾身手段無處施展,此時已經滿身是傷,幾乎失了戰力;
太史叔明箭壺已空,左臂軟垂,右手握著一柄短戟尚在勉勵支撐;
蕭衍仍是一襲白衣,但身上血跡遍染,也不知那些是敵人的,那些是自己的。
只是他風姿依然不減,擎劍傲立。
慶云和覺法忽然出現,瞬間就吸引來幾十道目光。
覺法在慶云肩頭一拍,低聲說道,
“我看著那個領頭的,其他交給你了。”
慶云大驚,正想爭辯,
“這么多……?哎呦!”
他只覺一股罡風在背后騰起,顯然并非是要對自己造成傷害,
但是他的腳步瞬間無法站定,離地飄起,
那種剛剛熟悉的擺脫引力束縛的自由感在此刻忽然附體,
前方的十數道黑影就像瞬間被吸引過來一般,距離迅速地拉近!
慶云別無選擇,借著覺法一掌之力,躬身擺腿,宛若游魚,
渾身化作劍意向戰團直涌過去。
風水渙,三陰,渙其躬,無悔!
敲黑板時間
有一些讀者可能會質疑覺法大師信口吟出的小令不合格律,平仄搭配頗有不妥之處。那我們就抽個小空來討論一下詩詞格律那些事。
唐朝格律詩的理論雛形,是南朝沈約的文心雕龍。聲調,是漢語獨有的魅力。對于詩詞的美感來說,有韻律之美,意境之美,辭藻之美。大多數其他語言在韻律美上只能依靠押韻和節奏做一些文章,但是沈約提出的飛沉是針對漢語的獨有音韻理論,就是利用漢語的聲調形成自然飛沉,抑揚頓挫,錯落有致,在誦讀時別有風味。飛沉運用最基本的形態就是馬蹄形和波浪形,平仄相間。這種美感被廣泛接受和應用大約在盛唐,此前的一些詩人,包括大名鼎鼎的詩仙李白,都對此把握不甚嚴謹。
此后隨著曲的發展,詞與曲之間逐漸形成搭配。哪些音階宜用平,哪些音階宜用仄,可以將詞在曲中發音清楚,就形成了中文填詞的特有格律。后文我們會講到一些樂曲知識,大家就會了解當時的中華小曲庫有多么匱乏。不過這也不丟人,當時世界其他文明也并沒有好到哪里去,尤其在音樂體系上,我們還是領先了很長時間的。在古代,詞曲搭配非常講究,詞人以詞句改變聲調迎合曲調為恥辱,比如,以聲律聞名的周邦彥在填一曲滿江紅時,有“最苦是、蝴蝶滿園飛,無心撲。”之句,此句詞,境無可挑剔,唯獨一個撲字要變作入聲才能唱曲,周邦彥本人深以為遺憾。
飛沉是中文文學理論一個里程碑式的研究成果,他的盛行大大提高了詩詞的平均質量,但同時也造成了一些負面的影響,比如詩詞美感的標準化,同質化。其實隨著文學理論的延伸,對佳句的不斷剖析,典故的日益豐富,明清時期的詩詞在數量,平均質量上遠勝唐詩,隨便一個秀才,搖搖晃晃七步之內都能靠聲律啟蒙,龍紋鞭影,幼學瓊林拼出一首意境上佳的詩詞。許多現下看來膾炙人口的唐代詩詞,若是在明清出現,語無格外驚人處,恐怕是出不了頭的。工整駢麗,用典自如的海量詩篇,在明清時代爆發了一種對詩句的審美疲勞。當然,另一方面來說,唐代詩人已奠定的地位,許多詞法的首創性,也是明清文人無法再去撼動的。
現代音樂因為曲庫爆炸性的增長,徹底打破了格律桎梏。而且,當代音樂基本理論誕生于無聲調語言的國家,聲調與音階的搭配便已經成了廢棄學術,無人問津。唱法的改良,也可以掩蓋一切,比如莫文蔚的陰天使用了大段輕唱,將漢語變成了無聲調語言;周杰倫的龍拳將字尾改變聲調強行入韻;就連被譽為最有古風的青花詞,曲的開篇就使用了馬蹄形的飛沉調,但填詞依然是靠聲調的改變與之契合的(素胚唱平,勾勒唱仄等等)。這樣的變化是一種進步,詞曲分開,歌曲就要在曲中表現音律美,不需要再考慮誦讀。只要整個歌曲依然美感十足,那就足夠,畢竟美才是藝術審美的唯一標準。當然,其中也有一些失敗的例子,構成了令人忍俊的“經常被聽錯的歌詞小曲庫”。
全面的接受西方美學,短期內確實是進步,但是不用自己的文化進行融合消化,將會埋葬一個民族。這話說得并不重。我們知道,日本比我們更早地擁抱西方,甚至擁抱得比我們還徹底。但是,在日本當街穿和服并不怪異,女主人穿著和服出來迎客依然司空見慣,苦行得僧侶依然邁著與時代不同的步伐當街大聲吟哦。莫說日本,周邊諸如韓國,印度,東南亞,蒙古,中亞諸國,民族服飾基本上都保存完好,在途隨時可見。可是在中國呢?穿漢服出門周遭對你的目光就像看著傻子,當街吟誦漢風詩可能會被當作瘋子。自己民族的習慣,審美,自己語言特有的美,似乎已經全然淪為了糟粕垃圾,為什么?
世俗的淪陷,才是最可怕的征服。什么時候大眾的審美,能夠坦然而公平地回視我們的過往,才是真正可以分辨傳統文化精華與糟粕的時機,才是屬于華夏文化自己的文藝復興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