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云不想初次見面就太過尷尬,便催徐氏兄弟去將人請回來。
只要自己說些小話,巧言安撫,諒來也不是什么大事。
事實比他想象的更加順利,徐太太只是胸中添堵,為防自己失態,略做回避。
他在窟中轉了一圈,氣順下來,也覺得方才行為有些唐突,主動回到了前窟。
為了找到話題緩解氣氛,他特意從后洞的冰窖里帶了些長白特有的土產。
“哎,這大白之巔,山海盡處,物力匱乏。
幾位貴客遠來,也沒什么可以用以招待。
一些茶湯野果,聊以慰風塵,諸位可莫要見笑啊。”
前窟石壁上有一處凹槽,那里似乎是因為更靠近熔火之心的緣故,槽內巖石自帶高溫。
水甕置其上,則能常沸。
徐太太將凍果放在靠近石槽的位置,又取下水甕沖了幾杯茶湯,石室中頓時清香滿溢。
在白山物產上,徐家兄弟和金吒自然是見過世面的,他們此刻一起驚呼出聲。
“啊,這就是傳說中的云天參茸不老湯吧!
其中用料均屬難得,國師這一次可是下了血本兒啦。”
酈道元聽徐家弟弟這么講,急忙把話接過來熱場,
“哦?不知這其中有何難得?”
“所謂云、天、參、茸、不老湯,指的是五種在白山以外非常罕見的養生藥材。
云,指的是云芝;天,指的是紅景天;參,指的是老山參;茸,指的是鹿茸;不老,指的是不老草。
這五樣藥材在關內無不價值千金,但恰好在這白山間都有產出。
所以若是出了白山,這云天參茸不老湯絕對可以稱得上是蓋世珍饈了。”
弟弟話音未落,哥哥又跟著補充,
“何止是這茶湯。國師帶來的異果也不可小覷。
此果名為山楂海棠,口味介于山楂與柰果之間,食之生津益氣,瞬間饑渴盡去。
出了白山,那是根本不可能見到的。
由于白山偏遠,交通不便,這鮮果無法被帶到中原,
絕對是萬金在手也難求的奇貨啊。”
一旦開始談起奇物美食,大家紛紛打開了話匣子,方才的尷尬氣氛自然冰消。
慶云也借著機會說了幾句,隨后又圓回了洞窟的布置上,
“此間布置十分巧妙,世間罕有。
雖然我能大概猜到一些機巧,卻還是有很多無法理解的地方。
比如室外煙塵彌漫,滿是硫黃氣味,但是在這石窟之中卻仍然空氣清新沒有半點刺鼻的氣息。
國師,這又是什么原理?”
慶云有不動的地方向徐太太請教,自然就是下了臺階,總不能顯得自己一個毛頭小子就能看破人家的心血布置。
而他所挑選的問題,也的的確確是其心中待解的疑惑,故而絲毫不顯做作。
徐太太一咧嘴,顯然頗為得意:
“嘿嘿,世人都說陶華陽萬法皆通,祖文遠建造神奇。
可是若論濾風湔氣,卻非是徐某自詡,當世應無二人。
這可是在重霾之地鑿窟造室數十載積累出的經驗啊。
說來其實也無甚神奇,首先是要解讀風向,鑿通風孔,只要侯天時知地理,卻也沒什么難度。
其次便是要找到合適的材料吸收天地元氣間的塵埃雜質。
這些年來我對比過許多材料,發現火山噴發時被瞬間點燃的焦木斷面是吸附灰塵最好的材質。
儺師屢次震怒,煙霧散去后白山空氣仍然能夠快速的恢復,就得益于這些焦木。
因此我便用收集這樣的焦木制作柵門,在氣口與通道當中層層布置。
經過多次過濾,這石窟內的空氣便自然清新,還格外多了一絲森林的味道。”
慶云聞言深吸一口氣,閉目頷首,表示贊同。
徐太太微微一哂,也找了個臺階為自己方才的失態找補:
“聽說冶煉一道啊,在中原有華一徐二綦三連四的說法。
我覺得那多半是因為我太久踏足中原了。
你們趕上了好日子,可以一起見證儺師舞錘鑄神劍。
我為魏王所鑄神劍,用的是鮮卑九天玄鐵,非三昧真火不可鑄其形。
因此鑄造的最后一道工序,只能由儺師親自完成。
那神劍此刻就在熔火之心,等到幾日后儺師息聲,就是神劍出世之時。
當這把劍回到中原的時候,恐怕華一徐二的說法就該改上一改了。
這可不是徐某自負,屆時我邀檀君先驗此劍成色。
究竟誰家道高一尺,我們還是用成品說話。”
慶云對徐太太的迷之自信固然不能完全認同,但他也懂得做客的理解,自然不多做爭辯。
順桿應了幾句之后,他便向徐太太打聽起了另一件要事。
慶云指著昏迷不醒的儺吒說道,
“國師,小子這里還有一件事要向您請教。
我有一位朋友,中了寒毒,需要至陽之地療傷。
想來在熔火之心附近,必然后合適的地方,還望國師指點。”
徐太太聞言勃然變色!
“寒毒!讓我看看!”
他仔細探看了儺吒的脈象,驚呼道,
“竟然是北海操斗那個老妖怪!
以他的身份,竟然對一名孩童下手,真是不可思議。”
“哎?國師認識北海操斗?”
慶云簡要的介紹了李儺吒的背景。
陳塘到白山雖然有一段距離,但徐太太顯然也有聽聞。
他嘆了聲氣,雙手拉住衣襟左右一分,在他鎖骨下,心口上清晰地印著一個烏青的掌印。
“哼!那個妖人!
當年在我入山的時候,曾遇到他徒弟剪徑,起過些沖突。
這老怪物護短,竟然追來白山向我討說法。
我中他一掌,寒毒侵體,幾乎喪命。
好不容易躲到大白山頂,全仗這熔火之心的陽氣才能茍且偷生。
這些年離不開此處,鑄劍固然是一個方面,這道隱疾也讓我無法走下大白。
聽說那老怪物的玄冥真氣陰邪無比,無藥可醫。
但好在你今天問對了人,在這通幽窟內便有一處石室,其氣至陽。
每日早晚花一個時辰入內溫養,便能保全性命。
這孩子既然也是被玄冥勁所傷,怕是去不了別處了。
不如就留在這里陪陪老夫,相互搭個伴兒。
最重要的是,老夫這一身藝業,也不想斷了傳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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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沒有經歷兩千年內地球最強烈的火山噴發時間之一——五代長白山大噴發之前,長白山的地理和現在顯然后很大不同。真正的長白山天池還沒有出現,本文中的淚池充其量是后來天池的一個小部分。當時的長白山是一座活火山,大多數時間處于休眠,但是有裸露火口,經常會小范圍噴發。
關于小孔呈像原理,墨子其實是有非常深入的研究,對于遠近,大小,比例都給出了自己的實踐和觀點。關于這一點大家可以了解一下徐希燕教授撰寫的《墨學研究墨子學說的現代詮釋》,這本書引經據典,作圖還原了墨子的一些主要研究。可以說文中所提到的傳影方式,依靠墨學原理是絕對可以實現的。
徐希燕教授對墨學的還原和西方對《幾何原本》的還原,其實性質是完全相同的。之前在文后小品中就曾經提到過,幾何原本沒有原本,只有用現代標準語言再整理的現代學術書籍。對于這一點,有許多讀者都給我發了私信表示不認同。
其實西方史學界對于《幾何原本》的誕生史記錄還是比較透明的。《幾何原本》原名Euclid’sElements,歐幾里得要術,其性質和《周髀算經》,《九章算術》是沒有差異的。它其實是歐幾里得對一些命題和計算實例的匯編。按照普羅克洛(Proclus412485)的說法:歐幾里得匯總了許多歐多克索斯(EudoxusofCnidus)的理論,完善了泰阿泰德(TheaetetusofAthens)的學說,然后對于前人給出的一些不太嚴謹的證明給出了更加無懈可擊的證明范例。(參考維基詞條:Euclid’sElements引用)
所以《幾何原本》的前兩卷被認為是畢達哥拉斯(Pythagoras)派研究,第三卷是西方醫學鼻祖希波格拉底(HippocratesofChios)的研究,四,五,六,十一,十二卷是歐多克索斯的研究。其他幾卷(共十三卷)雖然無法明確,但是肯定不會少了泰阿泰德(無理數之父)的成果。當然也應該有一些歐幾里得自己的命題。總之,這是一本解題匯編。
這本解題匯編的嚴謹程度如何呢?我們先舉一個例子,就是赫赫有名的勾股定理,在西方被稱為畢達哥拉斯定理,最早見于《幾何原本》。普羅克洛認為歐幾里得在畢達哥拉斯的基礎上做了延展,與原本第六章給出了一個無懈可擊的證明。
這個所謂“無懈可擊”的證明,必須基于幾個輔助定理——邊角邊全等三角形定理,三角形與長方形面積相關定理。在當時,顯然全等三角形定理是沒有經過完全版證明的。也就是說,《幾何原本》的勾股定理證明是開放的,并非無懈可擊。雖然基于現代的數學認知,這種繁瑣的證明方式,的確是可行的。
而相較于中國東漢末年趙爽的《勾股圓方圖》,后者就是一個至今可以用做教學的嚴謹證明。劉徽的《青朱出入圖》也是完美的邏輯閉環,但是沒有趙爽的證明方法容易理解。
《幾何原本》這本書在公元760年前后被翻譯為拜占庭文,八世紀的時候被阿拉伯阿巴斯王朝第二十三代哈里發哈倫拉希德(Ha乳nalRa侍d)翻譯為阿拉伯語,開始廣為流傳。在1120年前后,《幾何原本》在西歐已經失傳,所以當時的英國數學家阿德拉德(AdelardofBath)又從阿拉伯語版本翻譯成拉丁文。到了1482年,《幾何原本》的拉丁文版本才定型。而最終的英語版明確說明是由亨利比靈斯列(SirHenryBillingsley)勛爵重編的。最早期的希臘文抄本,只有片段留存,不同抄本間差異甚大,所云已不達意。
至今我們能看到的配圖版《幾何原本》都是經過近兩千年來的智者不斷修改完善的產物,并非歐幾里得原本。順便向大家科普的是,第一個將《幾何原本》引入中國的人,并不是明代的徐光啟,而是元代的波斯人札馬剌丁。他是波斯人,忽必烈的幕僚,曾修訂《回回歷》監制全國地理圖志。他也曾經將阿拉伯語版《幾何原本》引入,命名《四擘算法段數》。這本書幾乎沒有引起什么影響力。而徐光啟翻譯自阿德拉德版的原本,簡直就是另一本書,這就可以清晰的證明這本書的內容是如何隨著西方的數學推進而成長的。他的光環并非來自最初的“原本”。
很多“學者”認為《幾何原本》研究數學的方式比中文典籍更具科學性,制造了定義。比如說,其中就定義了平行線,點,直線等等概念。
首先我們先不去研究這些概念究竟是不是出自“原本”的定義,但至少在近代拉丁文,英文版本中,譯者是直接使用了現代的數學詞匯。
中文數學典籍為什么缺少類似定義?這是因為語言體系的成熟度不同。
打個比方,關于平行線這件事,在英語里想要從parallel這個單詞里讀出平行的意思,非常的困難,你必須要有足夠的描述給這個單詞賦能。但是《海島算經》這樣的測量書籍里,大量提道了平行與垂直的概念,都是直接使用齊,平,向直這些關鍵字來表達,完全不需要過多注解就可以轉化為圖形。
同理在中國的數學書里,直接使用了冪,開方等等概念,沒有定義。如趙爽“勾股各自乘,并之,為弦實,開方除之,即弦。”勾,股,弦,這些名詞都沒有另做定義。其實不需要。這是由中文的性質決定的。股,就是腿的上節,或者兩截分時的長(大)節。勾就是彎曲起來的短節,斜邊為弦。中國的語言就定義了長邊,短邊和斜邊,而這一點《幾何原本》并沒有定義,甚至現代西方數學也不太細分勾股的概念。
而開方這個詞也非常形象,就是用方形的面積拆開成邊長的計算。中國籌算在漢代就有非常科學的開方算法,只要有耐心,可以算道小數點后任意位數字。
中國學派認為釋詁解惑,名詞解釋和算術書解題目是分開的。只有在解釋一些常人難以理解的名詞時才會追加注解,比如本文曾經引用過的《墨子》中對奮(加速度)的定義。中文天生多一個維度,絕大多數專業名詞都可以直接理解,這也是前期中國科學太過自信,缺少更深入嚴謹定義的主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