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思濟注意到這邊氣氛尷尬,專程走過來詢問。
他聽說山治問起紫楸,捻須微笑,看來這孤懸海外的島嶼,還是有長者多知的,
“楸木在這里確實罕見,但也并非完全絕跡。
山君那邊,似乎曾見過幾株。
但成色是否能達到紫楸的級別,這里無人驗證過。
那種木材極硬,我們這里只有些老輩留下來的銅制刀劍,各家都當做傳世的寶貝藏著,
沒人舍得拿出來砍伐硬木。”
所謂山君,指得便是島上最高的那座火山。
無論你身處島上的哪一個角落,抬頭皆是山君。
華夏諸族以天為大,崇拜山岳。
耽羅既是故夏苗裔,以山君為神圣,也是順理成章之事。
山治聞言大喜,表示席后就要去選材。
梁思濟勸道,“天色已經這么晚了,閣下是否休息一天,明日再去?”
山治卻堅持盡早查看,心中才有底。
梁思濟也不再勸,便指定了三五名后輩為山治做向導。
其實無論路飛索隆還是慶云崔彧,心中都是與山治一般心思。
用過膳后,賓主隨意聊了幾句,梁思濟看出眾人心不在焉,知趣的收了話題,喊來那幾名小輩帶人入山。
時已入夜,月如鉤,星河皎皎。
銀漢分天,如瀑倒瀉,
星野之中,一山高聳,直沖霄漢。
山頂有闕,如五指相屈,握銀漢而欲拏之。
崔彧仰天長嘆,
“島上景物奇絕,讓人樂不思蜀。
尤已此山氣勢為最。
百里平原,一山獨秀,勢拏銀漢。
當得漢拏之山。”
山治也跟著點了點頭,
“我雖不曾入大白朝圣。
但是馬訾以南我卻也走過不少山川,卻未曾見過可與眼前之山媲美的。
無論是蓬萊,方丈,在此山前均相形見絀。”
崔彧聽聞道家仙山名號,不禁好奇,
“蓬萊,方丈?真有此二山?”
山治點頭道,
“青州往來平壤城的航道在修道士中頗有名氣。
有一條白山支脈,貫穿朝日鮮明之地。
其中最高的兩座山峰,一曰蓬萊,一曰方丈,
盛產參,芝,松茸,號稱仙山。
由青州至此,需穿大渤海。
故道經有云,蓬萊方丈在渤海之中。
只是近年中原尚佛,偶爾也有游方僧侶過詫。
他們不喜歡道家那些調調,改稱蓬萊為金剛,方丈為智異。
與海中瀛洲,號稱韓地三神山。”
“咦?”,席間曾與山治攀談的高姓后生驚叫道,
“瀛洲?聽梁乙那說,十余年前有一位道士曾經登上此島。
當時他十分激動,指認山君便是瀛洲。
據說在山君的巖壁上,還留有他的提詩呢。”
蓬萊,方丈,瀛洲,渤海之外竟然真有三山?
山君漸近,其勢巍峨,蔽日遮天。
良材多產高處,一行人星夜登山,沒過多久便看到了高姓后生所提到的摩崖題字:
我自狂來我自癲,
凌波跨海履仙山。
三株異草延陽壽,
借命偷天八百年!
十二春秋臨大限,
吉兇自斷不由天。
有朝一日乘風去,
木子君臨紫禁巔。
“好氣魄!”,慶云心中暗贊,再仔細一看落款,幾乎要把眼珠子都驚出來了!
李玄都!
李老神仙居然來過這里?
當日在嵩山時他曾聽小龍王說起過李老神仙的故事,說其年齡無人知曉,相傳壽元可比彭祖八百年。
但是自從破獲了八百比丘尼的“不老”迷案,他對這所謂八百年陽壽的傳說便不再篤信,甚至可以說是嗤之以鼻。
不就是靠日記傳承么,這有什么……
但是李玄都與那倭尼畢竟不同,就連華陽先生對他也是格外尊敬。
華陽先生貫通道玄,雖然研究命相易理,但更尊重格物致知,
如果被他看破是在耍什么戲法,管你交情輩分,都不會留半分情面。
慶云記得華陽先生也曾說過他并不知曉李老神仙活了幾許歲,但總之一定是很久很久,輩分比其師陸靜修還高出許多。
就連蟲二先生,也說自幼便知李玄都。
眼下再看這句“借命偷天八百年”……
“也許是夸張的說法吧。”,慶云只能這樣說服自己。
畢竟他受到祖暅之影響太多,那可是提起玄學連師父都不信的死教條。
但是崔彧的反應就與他大不相同了。
中原士族大多向道,在崔文若的眼里,李玄都絕對是手段通天的真仙。
他不但向一頭霧水的異域小哥們安利著李老神仙的威能,還順帶分析起了詩中隱喻,
“木子君臨紫禁巔……
木子,等等,莫不是個李字?
難道李氏今后能得天下?”
崔彧此時口中喃喃,心里也種下了一顆種子。
日后崔氏若想要長久,須得認準了李氏這一支龍脈。
雖然沒有什么家族能夠真正永盛不衰,但是如果能多預見一步,至少能延一朝富貴。
崔家在北魏雖然也曾煊赫一時,但成也崔浩,敗也崔浩,終究為魏王所忌。
可是崔彧此時一念,日后被他引為口傳家訓,卻幫助清河,博陵兩支崔氏在盛唐成為頂級門閥,五姓七宗,與天子伯仲,此乃后話,暫且不表。
不過激動歸激動,議論歸議論,眾人上山的腳步卻沒有絲毫停歇。
漸至險峻林密處,山治終于將腳步放慢下來,招呼大家仔細分辨周圍樹木。
對選材稍微有些見識的,眼下除了山治與索隆,崔彧也算一個。
清河崔氏家教極嚴,子弟無不通今博古,
分辨石木,堪輿望氣,崔彧雖不敢說自己如何精通,但絕對夠用。
相對而言,這一塊觸及了慶云的盲區。
他對于杉櫸檀槐,不知如何分辨,但卻也有自己的辦法。
拔出背后干嘗斷,見了參天的古木就砍上一劍。
真金需火煉,木質的好壞,這一劍下去,自然就現了原形。
知識歸知識,應用歸應用,不懂不等于不會,會也未必見得你懂。
這個道理雖然世間大多數人都想不明白,但好在慶云不在其列。
所以比起其他人的精挑細選,慶云的效率反倒是快了好多。
山治此時還在糾結挑出的幾根楸木,有的長歪不能做桅,有的年份不到,有的品質不高,沒有生出紫痂,顯然用來做海船的主桅都十分勉強。
可是慶云卻已經走到林深處,對著一株參天古樹大叫起來,
“這里有株好材!
這里,快來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