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瑞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察覺到的,可能是狩魔獵人訓練帶來的成果,可能是突然籠罩森林的寂靜,還是余光捕捉到的陰影,她本能地做出反應,這是她在逃離辛特拉,在河谷地區學會的保命技能,她趴在一棵樹下,一動不動。
山谷的另外一邊,樹葉間的模糊的輪廓逐漸清晰起來,一個精靈從灌木叢中探頭往外看,他掀開兜帽,無聲而又迅速地走上山脊。他的身后冒出兩個精靈,然后其他精靈也動了,他們的數量越來越多,排成一條直線,他們魚貫走入樹林中一道明亮的開口,然后他們就融入了這個森林之中,無聲無息地消失了,甚至沒有踩到一根樹枝。
希瑞沒有因為精靈的消失而放松警惕,她盡可能地放松呼吸,受驚的鳥和野獸可能會暴露她的位置。直到整個森林都安靜了下來,她才慢慢起身。突然間,她被一只手牢牢地抓住,一只帶著黑色皮革手套的手捂住了她的嘴,把她的尖叫壓回她的嗓子里。
“安靜!”
“杰洛特?”
“我說了,安靜!”
“你看到他們了?”希瑞小聲問道。
“看到了。”
“他們...他們是松鼠黨,對嗎?”
“對,快回去找嗎,注意腳下。”
他們騎著馬,無聲地下了山,沒有回到路上,而是藏在樹叢之間。杰洛特警惕地看著四周,他沒有給希瑞獨自騎馬的機會,而是把紅棕馬的韁繩牽在自己手里。
“希瑞。”杰洛特對著小女孩說道,“千萬別把我們看到的事說出去。別告訴亞爾潘,也別告訴溫克。”
“我不明白。”小女孩低下頭,“為什么不能說?我必須警告他們。杰洛特,我們站在哪一邊?我們要對抗哪一邊?誰是我們的朋友?誰是我們的敵人?”
“明天我們就要跟車隊分開了,”杰洛特沉默了一會,他說道,“特莉絲已經康復得差不多了,我們會跟他們分開。我們有自己的問題。還有,希瑞,我不希望你再把這個世界的居民劃分成敵人和朋友。”
“我們...要保持中立?要冷漠?可是如果他們殺過來...”
“他們不會。”
“如果...”
“聽我說,你想想,亨賽特王支援亞甸王國的貴重物品為什么不讓人類運送,卻偏偏找上矮人?我昨天就發現有個精靈在樹上打量我們。我聽到他們在夜里經過營地的聲音。松鼠黨不會攻擊矮人的,希瑞。”
“可他們在這兒,他們正四下移動,包圍我們.....”
“我知道他們來這兒的原因。我來告訴你。”
杰洛特調轉馬頭,把韁繩丟給希瑞,希瑞迅速跟上他。他們穿過道路,進入森林,“你看,希瑞。”
希瑞看到了一片大理石廢墟,看到了折斷的圓柱和白色的長廊,上面纏繞著藤蔓了苔蘚。“那是什么?”
“莎依拉韋德。”
“這里,曾經是座城堡?”
“是宮殿,精靈不建造城堡。下馬吧,馬匹沒辦法在碎石間行走。”
“誰毀了它?人類?”
“是他們自己,在她們離開之前。”
“為什么?”
“他們知道自己不會再回來了。”杰洛特用一種充滿了滄桑的口吻說道,他向希瑞說起兩百年前,精靈與人類的第二次沖突,在那之前精靈還沒有毀掉建筑的習慣,人類也習慣在精靈的建筑上建筑城鎮,諾維格瑞、牛堡、維吉瑪、崔托格、馬里波、希達里斯,都是這么建成的,包括辛特拉。
“辛特拉?”
“沒錯。”
“他們現在又回來了,為什么?”
“為了看看。”
“看什么?”
杰洛特沒有說話,而是帶著希瑞往前走,跳下大理石階梯走到了一個布滿了裂縫,榛樹從縫隙里生長到了內部。“這里是宮殿的中央,這里有一座噴泉。”
“這里什么都沒有。”
“跟我來。”杰洛特帶著小女孩繼續往前走,穿過一扇半埋在土里的,但是完好無損的拱門。在那五顏六色的陶土碎片之間,生長著高大茂密的白玫瑰,玫瑰的枝條之間有一塊白色的大理石石板,上面雕刻著一張精美的臉,即使是搶掠者也沒能毀掉的臉。
“愛黎瑞恩。”杰洛特說道。
“她真美。”希瑞牽著杰洛特手說道。杰洛特用一種仿佛來自遙遠時空的聲音說道,“愛黎瑞恩,也就是矮人和人類熟知的艾莉蕾娜。兩百年前,她率領精靈與人類開戰,而精靈中的長者們反對這一決定。他們知道自己沒有取勝的可能,他們知道敗北后精靈將一蹶不振,他們想保護自己的同胞,想繼續生存下去。于是他們決定毀掉城鎮,躲進人類難以接近的蠻荒群山....在那里等待。精靈壽命很長,希瑞,以我們的標準看,他們近乎永生。他們覺得人類終究會成為過去,就像干旱、寒冬或蝗災,在那之后,雨水、春天和新的豐收便會到來。他們想坐等人類滅亡,想生存下去。他們毀掉了自己的城鎮和宮殿,其中便包括美麗的莎依拉韋德宮——他們無上的驕傲。他們想挺過這場風暴,可艾莉蕾娜...艾莉蕾娜煽動了年輕人。他們拿起武器,追隨她加入孤注一擲的最終一戰,然后,他們遭到屠殺,無情的屠殺。”
狩魔獵人繼續說道,“他們死前還在呼喊她的名字。他們不斷重復她的口號,為莎依拉韋德而死。因為莎依拉韋德是個象征。他們為這堆巖石和大理石……為愛黎瑞恩而死。就像她承諾的那樣,他們英勇、光榮又體面地死去。他們保全了榮譽,但結果仍是滿目瘡痍,還有瀕臨滅亡的命運。他們禍害了自己的同胞。你還記得亞爾潘說過的話吧?誰能掌控世界,誰又將面臨滅絕?他的說法很粗俗,但每句都是實話。精靈活得很久,但只有他們中的年輕人才有生育能力,只有年輕人才能誕下子孫。可幾乎所有年輕精靈都追隨了艾莉蕾娜。他們追隨愛黎瑞恩,莎依拉韋德的白玫瑰。我們如今就站在她宮殿的廢墟上,站在她每晚都會聆聽水聲的噴泉旁邊。而這些....這些就是她的花兒。”
“松鼠黨為什么在這兒,他們想看什么,現在你知道了吧?為什么絕不能再屠殺年輕的精靈和矮人,為什么你我不能參與到這場屠殺當中,現在你明白了嗎?這些花兒四季盛開,它們本該到處瘋長,本該比精心照料的花園玫瑰都更美麗。精靈還會回到莎依拉韋德,希瑞,許多許多精靈。對急躁和愚蠢的精靈來說,開裂的巖石是個警示,而對明智的精靈來說,這些永不枯死、不斷重生的玫瑰才是真正的象征。那些精靈明白,如果有人拔出這叢玫瑰,焚燒地面,莎依拉韋德的玫瑰就再也不會綻放了。你明白了嗎?”
希瑞點了點頭。
“中立令你心煩意亂,但你明白它代表什么嗎?保持中立不等于冷漠或麻木。你無須扼殺自己的感受,只要扼殺心中的仇恨就夠了。你明白了嗎?”
“我明白了,杰洛特。”希瑞輕聲說道,“我想摘一朵玫瑰,好提醒我自己,可以嗎?”
杰洛特點了點頭,“為了讓你記住,去吧。我們該回車隊了。”
希瑞把一朵玫瑰別進束腰上,玫瑰刺扎破了她的手指。突然間她好像聞到了硝煙的味道,她的眼前出現了不該看到的畫面,“亞爾潘...”
“什么?”
“特莉絲!”希瑞的聲音變得尖銳起來,像是別人用她的嘴在說話,“他們快死了,杰洛特!我們得去幫忙!杰洛特!”
“希瑞!你怎么了?”
希瑞跳上馬,沒有等杰洛特,就策馬狂奔,她聞到了遠方的硝煙味,聽到了喊殺聲,還聽到身后蘿卜的嘶鳴聲還有杰洛特的咒罵。
車隊著火了,點燃的箭矢從樹林之中飛向馬車,松鼠黨發出怒吼,沖向了馬車。
杰洛特在她的身后大喊,但是希瑞沒有管他,她徑直往前奔馳,她看到了亞爾潘,他一手拿著斧頭,一手拿著十字弓,他的身邊躺著個一動不動的人影,凌亂的藍色衣裙下露出大腿,那是……
“特莉絲!”希瑞越發著急,她用力一磕馬腹,松鼠黨的箭矢轉向了她,她低頭閃過,低伏身體,向著精靈們沖過去。不知道紅棕馬被什么東西所劃到,向前側翻了過去,希瑞靈巧地將雙腳抽出馬鐙,站在馬鞍上,用力躍起,落在了翻倒的馬車邊,彎著腰沖刺到亞爾潘身邊。
她飛奔到特莉絲身邊,她抓住特莉絲的衣服,把她拖到馬車邊。兩個精靈向著希瑞沖過來,亞爾潘揮舞著斧頭擋下了對她的進攻,第三個精靈則向著馬車射箭。
“跳車!”亞爾潘抬高嗓門,蓋過周圍的喧囂,“跳車啊,雅尼克!”
杰洛特追上那輛馬車,長劍掃過精靈,精靈就滑下來馬鞍,溫克沖向射箭的精靈,一支白翎箭插在他的側腹部,他仍然揮舞著長劍,知道兩支箭插入他的背部。
不斷繞圈的馬車噴出火焰,保護著希瑞和女術士,希瑞努力拔出背在背后的劍,但是劍好像被黏住了一樣。但是周圍的混亂讓她的劍好像變慢了,大地好像在顫抖,但是希瑞很快意識到,是她的膝蓋在顫抖。
一個迅捷的身影撲向了她,希瑞用在凱爾·莫罕學來的閃避和斜向格擋擋住對方的攻擊,但是她立足不穩,向側面倒去,長劍也脫手了。這是個精靈美人,她惡狠狠地朝著希瑞笑起來,手腕上的帶著繁復花紋的精靈手鐲也在閃閃發光。
這個有些修長雙腿的精靈美人抬起長劍,而希瑞連躲閃的力氣都沒有了,精靈美人眼睛直直地看著希瑞,準確點來說是希瑞束腰上的白玫瑰。
“愛黎瑞恩!”松鼠黨人高聲叫道,仿佛要用這聲呼喊粉碎自己的遲疑。但她太遲了。杰洛特推開希瑞,手中長劍劈開了精靈的胸口。鮮血飛濺上精靈女孩的臉和外衣,鮮紅的液滴潑灑到純白的玫瑰花瓣上。
“愛黎瑞恩……”精靈刺耳地呻吟著,跪倒在地。在倒下之前,她拼命發出另一聲呼喊。那是一聲響亮而絕望的長呼:“莎——依——拉——韋——德——!”
當意識回到希瑞的身體中,正如它消失時一樣突然。在充斥雙耳的單調而沉悶的嗡鳴聲中,希瑞聽到了說話聲,透過模糊的淚水,她看到了生者和死者。
戰斗結束了,班·格林的援軍趕來了,特莉絲也沒有事,現在還能照顧傷員。
“給亞甸王德馬維的援助!”亞爾潘·齊格林站在不遠處咬牙切齒,“格外重要的秘密援助!意義重大的護送!”
“是個陷阱?”
矮人轉身看著她,又看看杰洛特,然后把目光轉回桶里灑落的石塊,吐了口唾沫。
“沒錯,”他確認道,“是個陷阱。”
“給松鼠黨設的陷阱?”
“不。”
陣亡者排成整齊的一排,并肩躺在一起——無論是精靈、人類還是矮人。雅尼克·布拉斯位列其中。穿高筒靴的黑發精靈也在。還有那個把黑胡須編成辮子的矮人,他身上干涸的血跡反射著火光。在他們身旁……
“保利!”里根·達爾伯格啜泣著,把哥哥的腦袋放在膝蓋上,“保利!為什么?”
沒人說話,一個都沒有。就連知道原因的人也緘口不語。里根將沾著淚水、又因痛苦扭曲的面孔轉向他們。
“俺該怎么告訴俺娘?”他哀號道,“俺該怎么跟她說?”
不遠處,溫克躺在地上,身著黑金相間服色的科德溫士兵圍在他身旁。他呼吸艱難,每口氣都讓他的唇角浮出血沫。特莉絲跪在他身旁,一位身穿閃亮鎧甲的騎士站在兩人身前。
“怎么樣?”騎士問道,“術士夫人,他能活下來嗎?”
“我已經竭盡全力了。”特莉絲站起身,抿住嘴唇,“可是……”
“什么?”
“他們用了這個。”她拿出一支箭,箭頭十分古怪。她把箭插在旁邊的木桶上。箭尖脫落,分裂成四根帶有倒鉤的細針。騎士咒罵起來。
“費雷德嘉德……”溫克艱難地說,“費雷德嘉德,聽我……”
“別說話!”特莉絲語氣嚴厲,“也別亂動!咒語只能勉強維持你的生命!”
“費雷德嘉德。”溫克重復一遍。他的嘴角滲出血沫,緊接著又滲出一團,“我們都錯了……所有人都錯了。不是亞爾潘……我們不該懷疑他……我為他擔保。亞爾潘沒有背叛……沒有背……”
“安靜!”騎士大喊,“別說了,威爾弗里德!喂,快點兒,拿擔架來!擔架!”
“沒必要了。”女術士盯著溫克不再有血沫滲出的嘴唇,語氣空洞地說。希瑞轉過頭,把臉貼在杰洛特身側。
費雷德嘉德站起身。亞爾潘·齊格林沒看騎士,他正看著死者,看著依然跪在兄長身邊的里根·達爾伯格。
“這很必要,齊格林。”騎士說,“我們在打仗。這是命令。我們必須確認……”
亞爾潘一言不發。騎士垂下目光。
“原諒我們。”他輕聲說道。
矮人緩緩轉頭,看向騎士,看向杰洛特,看向希瑞。看向他們所有人。所有人類。
“你們對俺們做了什么?”他語氣苦澀,“你們對俺們做了什么?你們把俺們當成了什么?”
沒人回答。
長腿精靈的雙眼呆滯無神,扭曲僵硬的嘴唇仿佛在無聲地吶喊。
杰洛特把希瑞摟進懷里,緩緩取下那朵沾染了黑紅污跡的白玫瑰,一言不發地丟在精靈松鼠黨的尸體上。
“別了。”希瑞輕聲道,“別了,莎依拉韋德的玫瑰。別了,還有……”
“原諒我們。”狩魔獵人補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