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燃盡,天光大亮,又是一夜過去。
支著頭坐在桌前的陶氏晃了一晃,醒了過來。
她搖了搖頭,自嘲地笑了笑——還不到三十的女人,已覺得精力不濟,竟是坐著也能睡著。
桌上的帳還沒盤完,她揉了揉眼,接著俯案而作。
撥打算盤的聲音偶有響起。
也不知過了多久,屋外忽有一聲帶著喜意的驚呼:“少奶奶,大少爺回來啦。”
接著門被推開,潭香領著王珍走了起來。
“少奶奶你這是一夜沒睡?如今天冷了,也該披件衣服。”潭香道。
陶氏微微凝視了一眼她身后的王珍,輕聲譏諷道:“連著兩天夜不歸宿,也不知哪個狐媚子勾的……”
王珍自嘲地一笑,也不說話,張開手,任潭香將身上的外套褪下來。
潭香見他不解釋,便替其說道:“大少爺一直在書鋪忙呢,少奶奶盡是說笑,哪有什么狐媚子?”
王珍在陶氏對面坐下來,掃了一眼桌上的帳本,輕笑道:“你到是做假帳的好手。”
“妾身還得謝你一句贊不成?”陶氏冷笑了一句。
“還差多少虧空?”王珍問道。
“不用你管。”陶氏低著頭,很有些惱意,又覺得眼睛酸酸的,“你放心,大不了我找娘家要,總不會欠了你們王家的……”
下一刻,卻有一疊銀票遞了過來,蓋在了帳本上面。
王珍的語氣平淡,問道:“六千兩,夠不夠?”
陶氏有些愣,一時心情有些復雜起,說感動吧,又覺得下不來臺。
她只好將頭埋得更低。
過了一會,她問道:“你哪來的?若是和老二挑明了借的,我不認的。”
“知道你性子最是要強,我哪會和他說?”王珍淡淡道:“我把書鋪賣了。”
“呵,就你那書鋪,能賣這個價?”陶氏不信。
王珍不喜她的語氣,道:“愛信不信吧。”
潭香便笑道:“少奶奶,真的呢。大少爺這兩日間做了好多事情。扣掉當年盤書鋪的五百兩銀子,大少爺只用了兩天時間,直接翻了十倍之利!”
陶氏有些訝然,看向潭香,讓她接著說。
提起這件事,潭香頗有些激動,飛快看了王珍一眼,眼中異彩連連。
“大少爺前日個兒開了場詩會,現在已經名動京城了呢……”潭香有些語無倫次起來,道:“我也是聽別人說的,前日詩會,有個進士跑來與大少爺吵了起來,吵著吵著他便要與大少爺比詩詞,結果大少爺說自己以后再也不作詩詞了,旁人問他為何,大少爺便將三少爺是東坡轉世的事說了……”
“然后呢?”
“然后那進士譏諷了三少爺幾句,大少爺就打了他一巴掌。然后,許多人罵那個進士,說他不知廉恥,在別人的荷塘中解手。那進士很生氣,又帶了許多人來鬧。結果事情鬧大了,還來了一個翰林院的大官,似乎是那進士的老師。”
翰林院?
老師?還是座師?
陶氏雖知道王珍已無事歸來,聽了這句話還是有些擔憂起來。
卻聽潭香接著道:“結果,結果大少爺將三少爺那兩首詞念出來,那些人就啞了火。大少爺和三少爺現在,已經是名動京城啦,大家都在傳三少爺是東坡轉世的事……”
陶氏知道王珍無事便好,至于什么名動京城的事她并不關心,又問道:“因此,借機把書鋪賣了六千兩?”
話一出口,她又搖了搖頭:“不對,還是賣不了這個價的。”
潭香用力點點頭,道:“只這樣當然是賣不了的,但大少爺早吩咐人將全京城的東坡詞都收了,還加印了三少爺的兩首詞在后面。現在京城里,這樣一本東坡詞就比原先漲了好多倍的價格,還是有價無市呢,也不知有多少讀書人在書鋪門口等著買……”
陶氏冷笑道:“平日也不見他們這么愛讀書,不過是跟風而已。”
“還有哦,那個翰林院的大官,很欣賞我們大少爺。大少爺送了他一冊我們書鋪的書,他當著眾人問‘不已齋?此名何解啊?’,然后大少爺答道‘學生屢試不第,今后亦無緣科場,然,君子曰:學不可以已。故名不已齋’,那個大官就說……”
潭香模仿著一個大肚長須的高官說話的樣子,一手放在身前,一手在下巴前虛著撫了撫,喟嘆道:“善哉,天下士子若皆有此心,吾道不孤也!”
她這一下表演得頗為可愛靈動,王珍便輕笑了一聲。
潭香極是高興。
她不過是個丫環,這件事在她眼里主要是覺得王珍厲害極了,她卻也沒搞清楚這其中的關節,只能算大概看了個熱鬧。
陶氏卻是明白的,潭香說的那個翰林學士是進士的‘老師’,想來該是‘座師’才對,那便是今科的主考官了。
這樣一個人當眾贊過的‘不已齋’三個字,賣六千兩價格還是便宜了,若是讓自己來運作……
她打量了王珍一眼,微微覺得有些可惜,還是有些不甘地問道:“那‘不已齋’這個字號也一起賣出去了?”
王珍輕笑一下,道:“本就是開著玩的,再花五百兩盤間別的店也是一樣的。對了,我向三弟借了一百兩,你替我還他吧。”
陶氏有些失望,道:“曉得了。不過一百兩銀子你也記在心上,別的事卻不見你操心。”
王珍道:“閑散慣了。”
他明年才到三十歲,如今還未開始蓄須,兩夜沒睡便有些胡子邋遢,顯得有些倦容。
這樣的倦容落在潭香眼里,卻讓她極有些仰慕。她本就敬畏大少爺的清貴不凡,如今又見他翻手為云,卻依舊還是云淡風清的樣子,心中崇拜自然更甚。
讓潭香沒想到的是,陶氏卻是皺起了眉頭,有些不滿起來。
卻聽陶氏道:“這么說來,你分明也是有商才的,卻為何總是這樣漫不經心?”
語氣是苦口婆心,情緒卻分明帶著些不高興。
潭香心里便真的很奇怪,她實在不明白為什么大少爺賺了六千兩給少奶奶補窟窿,卻反而讓少奶奶不高興起來?
王珍依舊是不咸不淡的樣子,擺手道:“我哪有什么商才。”
“你總這樣!就是這樣,才會讓二房壓一頭。”陶氏道,她越說越覺得委屈:“我不過是虧了內院六千兩銀子,你就要熬兩個晚上,但這點錢在老二眼里算什么?他攥著家里的大頭。還擺出一幅養著你的樣子……”
“夠了!”王珍本是瞇著眼假寐,此時猛然張眼,冷冷喝道,“我以為你平日二弟弟二弟弟叫得親近,還以為叔嫂和睦。怎么?才斗倒了母親,就要開始斗二弟了?”
這句話卻是極有些重的。
陶氏眼一紅。
“斗?我讓你去斗了嗎?我不過是想讓你謀條出路,你本來讀書有成。結果呢?他非要替三弟謀劃什么附馬都尉,斷了你的前程……”
“吵來吵去還是這些話,有意思嗎?我最后說一次,為三弟謀附馬,這事二弟是先問過我,而后我極主主張的!”
“即便如此,你總該為以后謀條出路,如今這舉人算是白考了,要么就是家里的生意,要么就是書鋪的生意,還有一條路子,表舅提的那樁生意,他又讓我問你的意思。”陶氏努力壓著情緒,勸道:“總不能讓別人說是在弟弟羽翼下過日子,我娘家幾個姐妹……”
王珍亦是壓著情緒,放慢語速道:“我自然有在謀出路,下個月我便去聞道書院當先生。書院就在蓮花寺胡同,不遠,那邊也算清閑,早間……”
陶氏一下站起來,急道:“你何時定下的?你明知表舅屬意你來主理那樁生意的!怎么,你們王家靠了他十年,現在成了皇親,便不拿他當回事了?要過河拆橋,鳥盡弓藏?”
“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王珍怫然不悅,諷道:“我們不過商賈賤類,如何拆得了堂堂戶部侍郎?”
一語至此,夫妻倆壓抑的情緒終于再也按不住。
陶氏道:“是!我是放利錢虧二萬兩,但這是我自己一人欠你們王家的,何況我也用嫁妝填上了。我們陶家可沒欠你們家什么!這些年,你二弟倚著我表舅辦了多少事?到頭來呢,卻還要讓我在姐姐們前面受人白眼!”
她說著,瞪著王珍,道:“你知道她們是怎么說你我的嗎?她們說,你當年是王家最成器的孩子,年少中舉、前途無量。結果哄騙著我們陶家將我嫁給你,憑著這層關系,卻是讓你二弟賺的漫天富貴,把你養成了混吃等死的飯桶……”
‘飯桶’二字入耳,潭香捂著嘴驚呼一聲。
“你說夠了沒有?!”
王珍一掌重重拍在桌上。
“嘭”一聲大響。
那疊銀票飄起兩張來,緩緩在空中飄落下去。
“我沒說夠!”陶氏哭嚎道:“你勤學刻苦,一朝落地。我知道你心中有郁氣。但表舅一番好心,你不該當成驢肝廢。這全家上下,都沒看出你有這樣的商才,他卻早早看出來了。你不知好歹,受著我娘家的好處,卻只給我閑氣受,你沒良心!”
“啪。”
花瓶砸在地上,碎了一地。
陶氏與潭香嚇了一跳。
王珍對潭香道:“你去守著院子,別讓人進來。”
陶氏只當他要打自己,冷眼看著王珍,譏笑道:“哈哈,十年夫妻,不過如此。怎么?你今天終于厭了我,有本事你……”
“閉嘴!”
王珍一腳將地上的碎瓷踹在門上,低吼道:“蠢婦!你還在提你表舅,你知道他要我做什么嗎!?”
陶氏一時愣在那里。
‘蠢婦’二字入耳,讓她想起了崔氏,她一慣是最瞧不起崔氏的。
今天自己竟也被這樣罵。陶氏只覺得沒有比這更大的羞辱。
氣極無語!
夫妻倆都靜默了下來。
“今科,我本來能考中的……”王珍突然嘆道。
陶氏愕然看向他,復而冷笑道:“還在吹牛,你這男人越來越沒用了。”
王珍淡淡道:“我是故意落榜的,有一篇策論,我思來想去,最后還是故意將卷子污了……”
“是嗎?為什么?”
王珍臉上又掛起那個自嘲的表情,道:“因為你表舅,戶部白侍郎。他是不是與你說,他與幾個同僚打算做糧食生意,又不方便出面,想讓我來主理?”
“那有什么不好?”
“沒什么不好,但你知道那糧食哪里來的?前年冬天,北面大雪、黃河結冰、西南地龍翻身,冰餒者不計其數,戶部撥糧三十萬石……哈哈,僅在他們幾人手上就刮下來五萬石!去年,山西、陜西、河南大旱,南直隸、湖廣、兩江大澇,各地飛蝗遍野,竟是一整年都是這樣的年景,你知道他們刮了多少?整整刮了五十萬石!大地多饑,餓殍遍野,對他們來說,卻是好年景,好收成!這天下越有災,他們賺的越多!”
“是啊,這生意有什么不好?年年鬧災,年年賑災,年年都有源源不絕的糧食錢米進來!你表舅說,讓我放心,出不了差錯。但我這顆心能放到哪里去?這些事,我光是聽,我就覺得害怕!我怕你我安睡榻上之時,這天下餓死冷死的數十萬數百萬冤魂會來向你我索命!你說的沒錯,這十年,我們王家倚著你表舅辦了不少事,這府院,一年擴建一次,庫房里的銀子一年比一年多……但我怕,怕有一天這全家人都要被抄家滅族!”
陶氏紅著眼愣在那里,說出不出話來。
“知道什么叫抄家滅族嗎?虎頭今年有這么高了,獲罪的話就可以問斬了。”王珍盯著陶氏,冷冷道:“你知道私吞賑災糧的罪名落在頭上的話,京城百姓的牙齒,會將我們咬成什么樣嗎?”
“一滴血肉都不會剩。”王珍自己回答道,“我可以帶你到菜市口看一看。”
陶氏腿一軟,跌坐在椅子上。
良久。
王珍深吸了一口氣,嘆道:“總而言之,二弟說讓三弟去遴選駙馬是我同意的。科舉這條路,也是我自己不愿走的。我這種出身家世,一入仕途,定然是躲不過潮流漩渦裹脅。
這些日子以來,我看著那些意氣紛發的新科進士,若說羨慕也有,若說慶幸也有。但若為官不能為民謀利,為商卻還要剝掠世人,我情愿什么也不做!往后讀書教人,我大可做個真正百無一用的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