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芳隔著回廊,極是情深意切地遠遠望了王笑一眼。
可惜,此時不方便說話。
汪賢領著王笑父子去乾清宮見陛下,王芳卻要出宮去東廠辦事。
但只這一眼,便是記著彼此的恩情。
“負心多是讀書人,還是附馬爺仗義……”
王康則是如在夢中,恍若木偶一般任人引著。
從進了宮門,看到那些金甲護衛開始,他就已經沒出門前那么鐵骨錚錚了。
繞得七葷八素,他眼睛也不敢亂看,只好盯著前面汪賢的腚。
好不容易到了一間值房,耳邊聽汪賢道:“王老爺且先坐著,等候陛下召見。”
王康這才敢坐下來,小心翼翼地抬頭,目光一掃,不由“咦”了一聲,道:“那逆……笑兒人呢?”
“王老爺剛才竟是沒聽到?準附馬已隨劉公公去見陛下了。”
“是……是嗎?”
“是啊。”
王笑理所當然道:“家父自然是被利用的!他對禁酒令有抵觸可能是有,但怎么可能和文家一起陷害東廠呢?”
接著,他壓低聲音道:“文家說什么是被錢承運逼的,那我們王家還是被文家騙的呢。他家一直欺負我們家,還派佃戶來占我們的產業園,上次文弘達還辱罵我,我才和玄策打他的……”
“閉嘴!”延光帝眉頭一皺,不耐煩道:“朕不是要聽你說這些雞毛蒜皮的瑣事。”
“是,家父要捐給朝庭的銀子也已經帶來了。”
延光帝眉毛一挑,點點頭,卻是又道:“朕也不是要聽你說這些。”
王笑訝道:“那陛下想聽我說什么?”
延光帝轉頭向后看了一下。
怪不得……王芳今天不在,那有些話就要朕親自說了。
小兔崽子,一點也不體察朕心。
延光帝端起茶杯,波瀾不驚地道:“朕聽說你那產業園可以‘牧雞治蝗’?”
“正是,陛下若想知道這牧雞治蝗的細節,我可以讓人來細細……”
“朕不是要聽這些瑣事。”延光帝嘴里‘嘖’了一聲,愈發不耐起來。
這孩子還太年輕了,就是不如朝中重臣老練。
從容地抿了一杯茶,他只好再提醒道:“你上次說的小冰河。”
“小冰河?”王笑愕然道:“可是小冰河我上次已經說的很清楚了呀,陛下要是還想聽,我可以說說海外的情況……”
“朕不是要聽這些。蠢才,你還不懂嗎?”
眼前的少年無辜地眨了眨眼。
“你若是朕的閣臣,朕現在就罷免了你……你們先下去。”
陛光帝摒退左右,盯看著那個記錄自己言行的起居舍人走遠了,不耐煩地招了招手讓王笑上前。
先是低聲罵了一句:“一定要朕給你說明白?”
“我我我有罪。”
“既然牧雞治蝗之策能讓京中百姓信服,朕便會推廣開來,以解天下之厄。那這次的蝗災,便不是朕德行不妥引來的天降,而是,為了讓我們楚朝發現這治蝗之策,這是功。明白了嗎?”
王笑乖乖道:“明白了。”
延光帝道:“你也有功,還有人愿意吃掉你這個功苦,比如工部就提議,將你的產業園收為朝庭所有。但朕不許,你可知為何?”
“陛下對我好……”
延光帝的冷眼便在他臉上掃了一掃。
王笑便垂頭道:“陛下請恕我愚鈍。”
“太愚鈍了。”延光帝干脆直接說道:“既然牧雞治蝗能讓百姓信服,你便應該早早地體恤天子,讓小冰河的說法也讓天下臣民信服才對。”
他說完,眼睛盯著王笑。
若王芳在,便能替他說這件事,現在要天子御口親自明言,便感有些難堪。
好在王笑并沒有‘陛下怎么能這樣’的那種討厭的反應。
王笑恍然大悟的樣子。
“可是,應該怎么做?”王笑低語了一聲,沉思起來,看起來就像‘為天子正名’是很理所當然的事。
延光帝心中一寬,嘴上便罵道:“朕治理的是天下,這種小事也要該問朕嗎?”
他見王笑太笨,又提點道:“比如,百姓現在正信任你那個產業園,那便如牧雞治蝗一般,從產業園入手;再比如,我們注書列傳……”
王笑道:“可是,我那個產業園快要不行了。”
延光帝眼一瞇。
“盧大人、白大人他們那些大人們本來說好了要入股進來。”王笑道:“可是他們現在翻悔了,說什么‘為官怎么能與民爭利呢’‘老夫要是被彈劾了怎么辦’,銀子也不給,幫也不忙……”
“文家又一直在欺負我,時不時就派佃戶來搗蛋。我上次見到王督公,是求了他一次,問他能不能幫忙管管,結果居然說我勾結東廠哦。我還是個孩子啊,又沒官沒爵的,怎么能勾結東廠……”
“只怪我年輕太小,說自己有商才,但就是沒有人信,上次說種蕃薯玉米,連陛下您都不怎么信我……”
延光帝道:“閉嘴!在朕面前也敢這么絮叨。”
接著補充了一句:“他們那些老油條,何時怕過彈劾?都是騙你的。”
王笑嚇了一跳,嚅嚅不語。
見他純良質樸,延光帝便也不玩那些彎彎繞繞的,直言道:“有朕在,你怕什么。需要什么一次提出來,朕沒功夫與你耗。”
“好啊……”
又過了好一會。
延光帝忽然問道:“你可有字號?”
王笑道:“有的有的,‘笑談產業園’以后也是老
字號……”
延光帝又是不耐煩“嘖”了一聲。
“朕是問你有沒有像‘清蓮居士’這樣的名號。”
“陛下,我才十五歲啊。”
“白樂天七歲能詩,你這么大了竟然連字號都沒有,真是商賈。”延光帝嫌棄地皺了皺眉,起身道:“正好要帶你去見何大學士,讓他給你起一個。”
說著,便移駕文華殿……
何良遠時年五十又九,大腹便便,書卷氣很重的樣子,臉上便仿佛寫了‘老學究’三個字。
王笑雖知道延光帝領自己來是做什么的,但他一見到何良遠這張臉,下意識就很是擔憂起來。
如果自己過了門,呸,如果自己尚了公主,誰知道陛下會不會讓自己跟這個老學究讀書。
“見過陛下。”
“何愛卿無需多禮,快快請起。”延光帝難得有些熱情。
楚朝有些約定俗成的說法,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
翰林院大學士何良遠給皇帝講經筵,雖無帝師之名,卻也要頗受尊敬。
他如今沒有實權,只負責纂修書籍、論撰文史、主持科舉,卻是最最清貴的文官,門生遍布天下,是士林的旗幟,是讀書人的標桿。
雖不知是下一任還是再下一任,但總之,何良遠終有一日會是大楚的內閣首輔。
而現在,延光帝便有一樁大功要讓何良遠來立。
有求于人,就算是皇帝也要賠上一張笑臉。
“哈哈,朕不是說過嗎,要讓何愛卿編寫一部巨著。朕要這本書彰顯國威、造福萬代,何愛卿可能做到?”
何良遠面色一點也不變,道:“臣認為,當此朝局,不是編書之良機。但陛下有令,臣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不是良機?
因為自古都是‘盛世’才編書。
何良遠話里的意思顯然不太好——又不是盛世之君,還能厚著臉皮編書?
延光帝也不生氣,文官里尤其是翰林院和都察院當中,骨頭更硬的、說話更難聽的可太多了,能‘鞠躬盡瘁’便算是很給自己這個皇帝面子了。
“哈哈,何愛卿,朕為你引見一下。”延光帝一指王笑,道:“這是朕的愛婿王笑,他是風水大家,好學不倦、歷覽奇書!”
王笑嚇了一跳,自己什么時候就成了‘風水大家’了?!
延光帝怕何良遠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又補充道:“王笑之才華,不輸酈道元。他喜觀天象,又據典考證,終于發現了一個奇特的氣候,所謂小冰河是也,說的是氣候惡劣實乃自然現象……”
酈道元是北魏名士,地理學世著《水經注》便是他所注,世曰‘水經有注,禹貢同功。考據天官,經緯融通’。
王笑得了這番夸獎……心里卻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這位便宜老丈人的意思也不難懂——請你們寫一本《水經注》這樣的地理名著,將朕洗得白白的。
請水軍還要五毛錢呢,陛下你卻是收我王家的銀子,還逼我當你的水軍。
心中腹誹,他面上卻是頗為受寵若驚的樣子,似乎是被夸得不好意思。
何良遠依舊是一張學究臉,嚴肅地說道:“準附馬那幾首詞老臣也看過,有些文采。但年輕識淺,其言難以服眾。”
意思是——不好意思,他這個小冰河的說法,老夫不信,別人也不信,因為他沒資格這么說。
氣氛沉默了一會。
王笑正眼觀鼻,鼻觀心。
忽然,只聽延光帝道:“王笑。”
“陛下?”
王笑一抬頭,發現自己居然能讀懂延光帝的眼神了——你去說服這個老學究。
王笑卻不敢耍眼神,只好將話藏在心里——你不講道理啊,是你要他做事,怎么能要我去說服?
他只好向何良遠行了一禮,道:“正因小子年輕識淺,陛下才請何大人主持編書。”
何良遠道:“老夫一生治學嚴謹,只聽說過天子深恭引咎,卻從未聽過小冰河之論。”
——不好意思,就是陛下沒將天下治好,老夫不會給他說好話,免得回頭落個諂媚的名聲。
王笑白眼一翻,嚴謹你個頭,當個官非要這么有氣節嗎?
“陛下英明神武!如何能與那些深恭引咎的天子們相提?”王笑道。
壓死你這個老頭。
“一時榮寵皆有盡,千秋青史最難欺!”何良遠硬梆梆應道,擲地有聲。
王笑:“……”
他只好向延光帝看了一眼——陛下,他落你面子。
延光帝轉過頭去——朕不管,你給朕處理好了。
何良遠這樣桃李滿天下的士林領袖,天子輕易也動不得。若只因一己喜怒碰他一下,就要永世落一個暴君的名聲。
不是一輩子,是永永遠遠,世代相傳!
因此,這個翰林院大學士是有資格展現他的清貴與氣節,因為這些清貴與氣節是他的立身之本,也是他進取的康莊大道。
那讓延光帝換一個人來做這件事呢?
不行,延光帝要的就是這樣有氣節、不輕易服軟的硬骨頭名臣來修這本書,如此,士林才會信服。
比如,換錢承運那樣的來替陛下寫書,那還不如不寫呢!
老老實實當‘昏君’,也好過掩耳盜鈴,傳為青史笑柄。
王笑一時便極有些為難起來。
這個何大人,一開始就說‘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了,現在為什么聽了小冰河,又‘千秋青史最難欺’了呢?
——因為他想要卡好處。
那陛下為什么讓自己來說呢?
——因為陛下不想讓他卡好處。
但,自己要怎么說服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