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幅畫卷展開在案上。
王芳瞇著眼看了好一會,臉上帶著思忖的表情。
畫是好畫,唐代周昉的《簪花仕女圖》真跡,行筆輕細柔媚、勻力平和……這本來能算是一個價值連誠的禮物。
可惜這禮物,如今卻不好送出去了。
王芳以前是把王笑當成朋友的。幾次御前審訊也都是托這個準駙馬的福,他方才當上東廠督公、后來還大難不死。
當時王芳便準備了這個禮物,只等王笑大婚時送出。
沒想到,物是人非啊。
當時邱鵬程到文家敲竹杠之后,文家背后的勛貴勢力便開始打壓東廠,逼得王芳喘不過過氣來。沒奈何,他只好將王笑招了出來。
事實上,本就是王笑告得文家的黑狀,他招得都是實話。
這是無可奈何之舉,王芳自認為問心無愧,但他心里卻還是對王笑產生了隔閡。
初時的歉疚在王芳心中慢慢發酵起來,最后卻變成了怨氣。
此事發生到現在,兩人還未會過面。他卻不知已在心里罵了王笑多少遍。
“是你要去招惹文家的,咱家也是被逼得沒辦法了才那樣。你倒好,繞過東廠直接慫恿陛下新開錦衣衛,這是你要與咱家掰的!”
“張永年?憑什么讓他去抄文家?換成咱家,也一樣殺了邱鵬程……有了新朋友便忘了舊人,咱家還當你是個良善的,原來也是看不起閹人。”
“錢承運你都能撈出來,偏偏不來與咱家合作?”
“五百多萬兩?!你自己留個一百萬兩總有吧?這樣天大的好處就讓張永年那個蠢夫沾了?你這是誠氣想氣死咱家……”
怨歸怨,王芳卻也知道,如果今天過去,拉下臉和王笑談一談,也許還是能重歸于好。
文官們不就是這樣嗎,有利則聚、無利則散。
如今東廠與錦衣衛合則兩利。
如此一想,他便伸手去將那幅《簪花仕女圖》卷起來。
才卷到一半,王芳忽然又想道:“若是王笑不給自己臉面又怎么辦?”
自己這個天子身邊的大伴,真要去巴結一個毛頭小子?
接著他腦海中,便想到王笑狠狠奚落了自己一頓的場面。
一念之間,王芳放下了手上的畫卷。
“咱家是個太監,不像文官們不要臉。人與人既然不能同道,那便分道揚鑣!假惺惺的有何意思?”
心思敏感的老太監自語了一句,心中對王笑的怨氣卻又慢慢化成了恨。
錦衣衛了不起?東廠未必就怕了你……
王笑的婚宴隆重歸隆重,其實不怎么歡騰。
親朋好友都擺在王家那邊,公主府這邊的宴席便透著一股公事公辦的味道。
后堂一百多位王公命婦由陶文君招待著,前邊也多是一些皇室宗親、禮部官員。
與其說是來吃喜酒,不如說是大家操持了幾天之后一起吃頓飯。
王笑端著酒杯走在宴席間,看著一個一個衣著華麗的王公貴胄、皇氏宗親,心中頗覺有趣。
以后自己要抄誰的家,便把今天的賓客名單拉出來隨手一指就好。
從今天起大家都是親戚了,要一起為陛下,不對,為父皇分憂嘛……
“駙馬笑得如此高興,在想什么呀?”有人迎面而來,朗聲對王笑問道。
王笑定眼一看,卻是嘉寧伯薛高賢。
薛高賢不待王笑回答,又哈哈大笑道:“想必是因為駙馬對這婚事太滿意了。說起來,你能尚配淳寧這樣國色天香的小公主,還是我保的媒,往后可別忘了我這個大媒人。哈哈,來,叫聲舅舅。”
這席話也不知真情還是假意,總之他借著酒意又是滿臉堆笑,王笑也只能讓他白占了這個便宜。
“舅舅。”
“不錯,好孩子。”薛高賢道:“往后要常來我府中坐坐。”
“好,好。”王笑隨口應道。
“咦,王芳怎么沒來?”薛高賢四下一看,高聲笑道:“哈哈,那時候我們哥兒仨是一起被彈劾的哈哈哈,文官誣陷我們收了你王家的銀子……那個御史是叫羅德元吧?還不是被錦衣衛給拿了……”
這幾句話聲音頗大,不少人便低下頭暗自笑了一笑。
皇后這個弟弟,還是上不了臺面,人家這才成親第一天就開始擠兌,只能說明太子一黨沒什么底氣。
但話說得卻不錯,王芳今日沒來,顯然是與王笑不和……
薛高賢知道四下里那些勛貴在笑話自己。
無非是因為皇后一族不像他們根深樹茂,這些勛貴便只當薛家是暴發戶。
但被笑話幾聲不要緊。走著瞧,等太子登基了,看誰更得勢。
相比起來,更讓人討厭的卻是這個王笑。
原本,自己收了王家一大筆銀子、又給許妃的女兒選個癡呆作駙馬,這是一舉雙得的大好事。
沒想到這個癡呆居然開了竅,還討了陛下的歡心,暗地里還上竄下跳。
這事情搞得……好像自己是個貪圖錢財的蠢貨一樣。
因為這些破事,自己都數不清被姐姐臭罵了多少次了……
王笑深深看了薛高賢一眼,笑道:“舅舅說的對,我以后一定常去嘉寧伯府坐坐。”
“常來,常來。”薛高賢笑得愈發開懷,借著酒意又道:“往后你也是皇親國戚,文官的事要少摻合。你看,盧次輔今日就沒來,這便是‘涇渭分明’。哈哈,我是個粗人,可能成語用得不對,但話糙理不糙……”
“哪里哪里,舅舅腹有綿繡。”王笑的表情似乎有些無奈,像提醒一般地說道:“我最近在幫忙清點文家的財產。等這邊清點好了,一定去舅舅府上討教。”
薛高賢面上的笑容中便失去了那抹生動。
王笑一共說了兩遍,到第二遍薛高賢才明白那句話的言外之意——“我下次帶人來抄你家。”
第二遍的時候,王笑還很體貼的將這層意思表達得更明顯了一些,似乎連表情都帶著嘲諷——你這個人怎么聽不懂我說話啊。
薛高賢倒不是被這個威脅嚇到了,他與王笑的立場本就注定彼此是不死不休的對手。
但,確實是丟臉了。
他隱約還聽到有人譏笑了一聲。
這事情搞得……好像自己是個剛混官場的蠢貨一樣……
王笑也不再理會笑容僵硬的薛高賢,端著杯子又敬了一圈。
正打算從席上溜開,他卻見秦玄策占了一張桌子正坐在那喝悶酒。
“你怎么來了?”王笑便走過去。
今日也是左明靜成婚,本已說好讓秦玄策呆在那邊湊熱鬧,不必再過來的。
秦玄策皺眉道:“我生氣。”
“哦。”
王笑瞥了秦玄策一眼。
這小子莫非是因為左明靜嫁出去了不開心?
秦玄策抬頭一見王笑這個鄙視眼神便知他在想什么,于是反過來鄙視了王笑一眼,哼道:“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你又知道我度你了?”王笑道:“說吧,怎么了?”
“還不是那個何良遠的長孫何康明。”秦玄策皺了皺眉,頗有些不爽。
“怎么?人品不好?”
秦玄策搖了搖頭,道:“本來我看他長相不差,性格也文靜,還挺為明靜姐高興的。”
他說著,嘆了一口氣,有些惋惜道:“論才貌,何康明大概也只輸你我一籌。”
王笑斜了秦玄策一眼。
秦玄策卻是真心如此認為,又道:“今日,從左府送親到了何府之后,我便想去廚房看看晚宴有什么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