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園。
從清晨開始,便不斷有書生進來,最終形成了一派極熱鬧的景象。
京城士林齊聚,而他們來的目的其實有些奇怪——抵觸過于白話的防疫口號。
這理由在旁人耳里極有些可笑,但事實上,這件事確確實實觸及了文人墨客的地位。
清高的讀書人喊著井市間的俚語,那還如何體現其與普通百姓的不同?
但更重要的是:太子已死,四皇子將成為最有可能繼承皇位的人。如今他主導防疫,現在投靠過去正是當時。可惜四皇子一系中最舉足輕重的人物——王笑,太輕慢讀書人了。
王笑想讓讀書人在防疫之事上出力,這很好,非常好,大家也都愿意。誰都不是傻子,誰都知道他前程似錦。
但是,王笑派了什么人來主持宣傳?
王珍、范學齊。
這兩人算什么東西?
商賈家的子弟,連進士都考不上的舉人!
這事說白了其實也很簡單——
好嘛你王笑,我這樣優秀的讀書人,你不尊重我、捧著我、哄著我去支持你,反而不正眼看我,找個阿貓阿狗來使派我,還讓我上街喊些丟人的話……
沒門!我們偏要大鬧一場,讓你知道讀書人不是那么好輕視的。芳園是范學齊的,那我們便到芳園來給你施壓。
“瘟疫肆虐,民不聊生。王笑這個黃口小兒高竊居高位,胡亂指揮怎么行?讓他來見我們!”
“不錯,只看這所謂的宣傳口號,什么東西?范學齊只會趨炎附勢,我們絕不依!”
“若受此大辱,顯得我們怕了錦衣衛似的。那讀書人的風骨又在哪里?”
叫嚷聲陣陣,整個芳園人聲鼎沸,陣勢浩大。
天氣雖冷,范學齊也急得冒頭大汗,連連拱手道:“諸位,請聽我一言……”
“聽什么聽?!王笑無才無德,靠攀著女子的裙帶染指國事。又親近齊王,得以主導如此大事。卻讓你一個軟蛋來支使我們,你算什么東西?!”
范學齊目光看去,卻見說話的是一個名叫袁翰修的才子,不由有些發愣。
袁翰修本是個窮秀才,以前常來芳園。范學齊見他有才華,平時還贈了不少銀錢。
袁翰修能中舉,說來還是范學齊介紹了許多有名望的才子與其相識,讓他增長名氣……
范學齊沒想到往日千般禮待,最后只落得一聲‘軟蛋’的痛罵。
接著他目光掃去,發現人群中有不少受了范家恩惠的士人,他不可置信地嚅了嚅嘴,心中涌起巨大的失落。
往日詩會雅集,詩詞歌賦、高情逸態的場景歷歷在目,如今卻只因讓他們喊幾句白話便反目成仇?
這……世間怎會有這樣荒唐的事?
范家為了開設芳園,耗費無數。想借此擺脫商賈市儈的名聲,結交風雅之士以養望。結果呢?結交的便是這樣一群人?
自己從小到大沒給過人臉色,彬彬有禮、處世周全,在他們眼里原來只是一個軟蛋?
原來這十數年,自己所做的一切全無意義……
可笑!
一時間,范學齊眼中所有的神彩褪盡,目光所見,看到的場景都便成毫無顏色的黑白。
平生所讀之書、所持之禮,所執之道,突然間全都崩塌下來。
忽然,有人在他身后譏笑道:“讀書人可真賤。”
是個女子的聲音。
范學齊一愣,以為她是在罵自己,心中愈發蒼涼。
那女子卻又道:“明明一個個都是為了自己的前程,還偏裝出正派的樣子,惡心。”
有個男子應道:“就是。”
女子道:“知道他們為什么來鬧嗎?就是想讓王笑看高他們一眼唄。”
“那為什么他們還要罵駙馬?”
“因為王笑不理他們啊,他們只就能罵。罵得越厲害,越顯得他能耐,他以為這樣別人就會服氣他。你說讀書人賤不賤?”
“怎么會這樣想?多奇怪啊。”那男子有些不解。
女子大咧咧道:“因為他們只讀了兩本書,道理還沒想透,就開始以為自己有才華。然后世人不捧著,便覺得世人欠他們的。所以我從來不愛讀書……”
范學齊心中一顫,只覺心劫頓開。
他轉頭看去,一眼便看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花枝,登時呆在那里。
原來是她……也不愧是她!
這是何等通透的女子,全然不同于世間任何一人。
呆立良久,范學齊拱了拱手,喃喃道:“花枝姑娘。”
莊小運連忙擋在花枝面前,低聲問道:“你認得他?”
“不算很認得。”
“認得的,認得的。”范學齊忙道:“在王兄的書齋我們見過,花枝姑娘的廚藝真是……極好的。”
花枝不由心想:果然是個讒鬼。
此時范學齊才正眼看到莊小運。
他一眼便看出對方也對花枝有意思!
再一看,人家穿著飛魚服,看品級竟還是千戶……范學齊心中便有些憂慮起來。
與此同時,莊小運也在看著范學齊,見其衣著富貴、一表人材,心中也是極為擔憂……
“這個,王珍兄怎么沒來?”
“急什么,大魚還沒上鉤。”花枝撇了撇嘴,便與莊小運上前幾步。
莊小運大喝道:“你們剛才誰說的不怕錦衣衛?”
叫嚷聲登時停下來,一眾讀書人面面相覷。
“讓你們為百姓宣傳防疫,還敢七七八八的。來人!圍起來打!”
四周便立刻有如狼似虎的錦衣衛拿著大棒子沖出來……
范學齊驚得面色一變。
下一刻,卻見花枝如箭一般竄出,拎起最前面的袁翰修便是重重一拳頭!
范學齊看著袁翰修鼻血長流、嚎啕大哭的樣子,竟是愕然在那里。
這未免也……
太解氣了吧!
芳園之外。
王珍與王笑正坐在馬車上。
“以前士林風氣也并非如此。”王珍嘆道:“這些年黨爭愈烈,官場上勾心斗角,讀書人便也開始相互爭風,愈發只重名氣,而不務實。”
“還有,民智未開,對讀書人推崇太過了。”王笑道:“就是慣的。”
“他們嫌我寫的口號太白話。”王珍浮起自嘲的笑意,侃侃道:“倉頡造字以來,著書立傳本是為了給后世之人流傳經驗道理。龜甲、竹帛、棉、紙……先人記述不易,很難記錄更多的字,便只好簡化語句,便成了如今這樣的文言,艱澀難懂。讀書人清貴,也因為讀書難。”
王笑點點頭道:“是太太太難了。”
王珍道:“這本是無奈之事,沒想到卻成了如今讀書人自命清高、自我標榜的手段。世態炎涼,思之可嘆。為兄想到先賢傳世的一片苦心,唏噓不已。”
王笑便笑了笑,道:“那以后大哥改一改這規矩好了,簡化字句,降低讀書門檻。”
王珍苦笑道:“此事并非說的那么簡單。朝廷要愚民,非人力所能改變。”
“我知道不簡單。”王笑亦有些無奈地道:“這事雖然難。但沒辦法,只能硬著頭皮去做。大哥可以問問賀琬,問他現如今的歐洲正在發生什么。我聽說那個地方在鬧民主變革,要改制度……我們的制度不行了便也要想辦法改善,否則落后便要挨打。至于紙啊、筆啊這些反而是小問題,工業發展能慢慢解決。”
王珍有些茫然,皺眉沉思起來。
這樣長遠的事,王笑其實并不想一次性說太多,一則不是當務之急,二則怕王珍消化不了。此時本也就是聊到了,并便先提及一下。想必依王珍的性子自會先去了解。
但只是提一句也很麻煩。
王珍問道:“三弟果然有濟世之心?”
王笑只好道:“我不過是個癡呆,哪有什么濟世之心。”
王珍微微一笑,似有些不信。
王笑有些無奈起來,心道:這時代人的思想就是麻煩,什么問題都要歸結到大丈夫該如何如何,永遠將希望寄托在明君賢相身上。諸不知一個時代的問題,其實早已存在這時代每個人的所思所想之中,非潛移默化難以改變。
“濟世的命題太大。”王笑苦笑道:“能做多少就盡力做吧。”
王珍點點頭。
“何良遠來了。”
王笑目光看去,低著頭笑了一笑,笑容中隱隱有些殘酷。
“老家伙看重名聲,那就先打掉他的名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