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臨,京城一點點安靜下來。
街道干凈空曠,有兵丁挨家挨戶檢查疫情、派發物品,遠遠的時不時有書生含羞帶臊地喊上一句。
王笑一路策馬而行,想到今天與周衍的對話,他不由苦笑了一下。周衍是權力的大染缸中長大的孩子,終究要比別人接受更多心性的考驗。
王笑也明白講道理招人煩,卻還是愿意在周衍心里埋下一棵種子,至于以后如何,便讓他自己去慢慢感悟罷了。
他才回到王家,便見陶文君早已派丫環等在門口。
“三少爺,大少奶奶派奴婢問你,沒忘了今天要去文家吃宴吧?”
“我記得。”王笑點點頭,“我先給母親問安吧。”
那丫環不敢露出詫異的表情,心中卻偷偷想道:依三少爺如今的地位,還給繼母問什么安……
崔氏聽王笑要來,大喜過望,很是折騰了一通,領了滿院丫環婆子來迎。
“好孩子,你整日在外面忙,今日怎么有空過來?”
滿臉堆笑地說了一句,崔氏下一刻又想到這句話似乎會讓王笑以為自己是在抱怨,連忙又道:“瞧瞧,你都瘦了。來人,去拿點好吃的來。”
“母親不必麻煩,我一會還要去文家吃席。”王笑道:“孩兒想著好久沒見到大舅了,想哪天去拜會一下。”
大舅?
崔氏滿頭霧水,心道你哪來的大舅?
——哦,原來是指我大哥啊。我是你娘,我哥可不就是你舅嗎?
她眉梢一挑,驚喜地想道:老三這是要提攜我娘家人了?也是,他如今這情況,沒人幫襯怎么行。
“你大舅也整日念叨你呢。你是大忙人,哪能讓你去拜會?改明兒讓他來見你。”
王笑倒也干脆,應道:“好啊。”
——我的大舅崔平可是個大糧商……
話說過了,王笑便起身告辭。
崔氏有些遺憾,卻也不敢再留,起身相送到門外,卻聽王笑一邊走一邊自得其樂地低聲哼哼了一句:“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
調子怪怪的,傻里傻氣的。
崔氏不由心道:這小子呆病還沒好全……
桑落低著頭站在廊下,等王珠推門出來,她便上前給他披了件大氅。
整理衣服時她又悄悄抬頭看了王珠一眼,見二少爺又清減了些,眼中的銳利退去不少,愈發多了幾分蕭索與寂寥。
“思思說想在院子里堆個雪人呢。”她低聲說著,想讓他能笑一下。
王珠只是點點頭,自己拉了拉氅子,淡淡道:“你手還沒好,去歇著吧。”
“那我給少爺打傘……”
“不必。”
王珠也不多言,走過庭院,上了馬車,便見王珍與王笑正在說著什么。
“誰讓大舅家的糧定價這么高……二哥來了,我還以為你不去呢。”王笑轉頭看了一眼,嫌棄道:“你怎么臉更臭了?”
王珠坐定,懶得搭理他。
王笑便問道:“二哥你是不是覺得,日子更無聊了?”
“不用你管。”
王笑有些慵懶地倚在車廂上,笑道:“你帶著這張臭臉去喝人家的滿月酒,多煞風景。小娃兒被你嚇哭了怎么辦?”
王珠皺了皺眉,有被他煩到。
馬車緩緩而行,王笑孜孜不倦地找王珠說話:“向思思提親的人家,二哥怎么解決的?打一頓轟出去?”
王珠終于不耐起來:“你怎么越來越絮叨了?”
王笑掀開車簾四下看了看,又道:“王芳傳了個口信給我,兄長們猜猜是什么內容?”
王珍苦笑一聲,道:“陛下要對二弟動手了?”
“是啊。”王笑道:“這件事父皇不好聲張,所以王芳得到的吩咐是,悄無聲息地做掉二哥……嘖嘖,東廠來暗殺,你怕不怕?”
“無聊。”王珠依舊是萬物不縈于心的樣子。
“二弟還是出京吧。”王珍笑道。
王珠點點頭應道:“確實有些悶了,出京逛逛也好。”
王笑嘿嘿一笑,問道:“二哥想去哪?”
“去哪都一樣。”王珠無所謂地道。
“那你干脆去少林寺出家唄。”
王珠斜睨了王笑一眼,忽然問道:“你每天做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是為什么?”
“不為什么。”王笑道:“頂多就是為了心安。”
王珠嗤之以鼻。
他想了想,沉吟道:“你若有王霸之心……按你現在的做法,行不通的。”
“王霸之心?”王笑微有些詫異,反問道:“二哥為何會這么想?”
王珠看向王珠,問道:“大哥怎么想?”
王珠與他有默契,思索片刻,緩緩道:“確實是行不通,京畿已成四戰之地。所謂天時、地利、人和。天時已失,得人和卻無地利,則無霸業之基。”
“不是。”王笑道:“我是問你們為什么會這么想?”
“以如今的時局,京城遲早守不住——這便是我說的‘天時已失’。至于地利……燕山以南、太行山以東、黃河以北這一片都是平原之地,地勢開闊,無險可守。在京城圖謀,招攬了民心也難御各方強敵。”王珍侃侃而談道。
王珠點點頭,道:“不錯,京畿已無法成為徐圖發展的根據之地。鄭元化布局南方,以長江天險為屏,占江南富饒之地,挾社稷正統之嗣。確實是最穩妥的方法。”
“可惜三弟晚了一步。”王珍嘆道。
“是晚了太多太多步。”
王珍又沉吟道:“唐中元占領關隴,有秦嶺、太行山脈為屏障,進可東征天下,退可固守一方,他如今大可以從容生息,廣積糧,練精兵,霸業可期。”
“他從容不了。他心太急,也根本就不會治理。打天下可以,坐不了天下。”王珠冷笑道。
“但總之,關中之地,三弟也已晚了太多步。”王珍嘆道,“再說西蜀……”
“張獻忠已去拿了。”
王珍苦笑道:“那這天下適宜發展生息、可作為根基的地方已然被瓜分干凈了。”
王笑打斷道:“不是,兩位兄長啊,我沒說我有什么霸業之心,你們為什么會這么想……”
“荊湘呢?”
“不行。在洞庭湖一帶落草為寇可以,成大事難。稍嶄露頭角便會被三方勢力夾擊。”
王珍在腦中將天下地形又檢索了一遍,忽然說道:“我有一個朋友官任知府,他在任的地方……”
“我知道大哥說的是誰。”王珠手指在膝上敲了敲,沉吟道:“那地方,勉強可以。”
王珍與王珠對視一眼,頗有默契地點點頭。
“膠東半島……”王珍嘆道:“不是最理想的地方啊。”
“有劣勢,也有優勢。”王珠道:“山東也是四戰之地,又無山川可守。但有海貿補充錢銀……騎兵和水軍是關鍵。”
王珍點點頭,道:“若有水師之利,還可登陸旅順口、金州,襲擾建奴……”
“那便去萊州吧。”王珠道:“我明日動身。”
“家里人都帶去吧。”王珍道:“我寫封書信給吳培,他為人真摯,二弟可以與其深交。”
“不是,大哥二哥,你們理理我啊。”王笑有些氣憤,很是正經嚴肅地道:“我總未想過要成什么霸業,從未”
他忽然有點理解周衍的無奈。
王珍訝道:“什么霸業?我們說什么了?”
一幅不知說云的樣子。
王珠云淡風清地道:“什么也沒說,無非是聊聊我接下來要去哪里罷了。”
王笑:“……”
“你們……”
你們這兩個逆子!
王珠瞥了他一眼,淡淡道:“莫名其妙。”
說話間,馬車緩緩在白義章的門前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