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成業的待客之道便是隨意把王笑與姚文華一群人安排了,他自己則是與董濟和到‘書房’談話。
秦家也是有書房的。
哪怕這書房里一本書都沒有,只有酒壇子壘成一堆又一堆,上面擺著沙盤。
秦成業在椅子上坐下,開口便罵了一句:“賊殺才!”
“王笑其人如何?”董濟和笑問道。
“討人厭。”
秦成業如此評價了一句,將與王笑的對話內容說了,又道:“他對遼東的意圖和左經綸一個路子。”
左經綸對遼事一直是反對的態度,主張撤遼餉,收縮防線至山海關。但另一方面,卻又想拉攏關寧軍,希望得到秦成業的支持。
秦玄策與左明心的婚事看似偶然,其中卻也藏著秦成業與左經綸的博弈……
董濟和便沉吟道:“果然是為了關寧鐵騎而來。”
秦成業嘆道:“只有盧公是鼎力支持遼鎮的,怎么就死了呢?娘的!”
董濟和搖了搖頭,道:“建奴那邊殺盧公怕也是一樣的意圖,如今是每一方都在逼迫我們投效。”
“王笑還不如左老頭,他這是要讓我們元氣大傷。”
“但王笑之勢,強于左經綸。”董濟和道:“他親自來遼東,也更有治遼的決心與誠意。”
“誠意個屁。左老頭至少還送了個孫女,他呢?光溜溜地來,就他娘的帶了條命。”秦成業道:“要論勢強,他強得過建奴嗎?”
“若真如他說言,皇太極死了。倒未必不可一試……”
“一個十六歲的娃娃。老子能聽他的?”
董濟和笑了一笑,問道:“皇太極兩次棄錦州城不要、圍點打援,這其中意圖我們是何時看出來的?”
“去年……吧?”秦成業道。
“一個還不到弱冠的少年,在京城能與盧、左這樣的老狐貍掰手,到關外能一眼看出皇太極的圖謀,在你面前大放厥詞卻還安然無恙。這樣的人,是個普通小娃娃嗎?”
“不普通也就是個小娃娃。”
董濟和又反問道:“你如果還是當年下山劫道時的十八歲年紀,今日之困境又如何?”
“老子要是十八,還困境個屁!”秦成業道:“老子難在哪里你還不懂?”
他說著,拍了拍腿,嘆道:“老子快死了,但往后這一大家子怎么辦?”
秦家子弟并非沒有良材,老大秦山海十三歲就上陣,二十不到便統領一軍,沒想到后來受了重傷,廢了雙腿,從此避門不出。
老二秦山川十五年前在廣寧被圍,與其長子秦玄毅、次子秦玄昭一同戰死,只留下秦小竺、秦玄策這雙兒女。
老三秦山河,兵敗投敵……
再往下的一群兒子們也不乏將才,在秦成業眼里,卻依舊不能夠領著秦家渡過這場亂世。
秦成業曾如玩笑般說過:“還是老子沒給他們的起好名字啊,排行越小,名字越小,氣魄也越小。”
總而言之,這關寧鐵騎交在誰手里,都不放心……
他這邊思緒翻轉,董濟和已繼續說道:“王笑最大的勢便在這里,他還年輕。這是最可怕的東西。皇太極再厲害,也被我們也熬死了。”
“要論年輕,我秦家有的是年輕的……”
秦成業話說到這里,自己也有些訕然。
秦家年輕一代里最出眾當屬秦玄策,性子依然太跳脫了些。
秦成業便道:“王笑再年輕,老子也不能聽他的。”
董濟和道:“我并非讓你聽他的,我是想說——他為何要當駙馬?”
秦成業微微一愣。
“王笑其人若是要想成就功業,有諸多入仕途徑。”董濟和沉吟道:“觀他所為,可像是一個‘不得干涉朝政’的駙馬?他今日所言,對天下大勢的掌握洞若觀火,如何做到的?”
秦成業皺起眉,隨手撿起一個酒壇子拍開飲了一口。
董濟和接著道:“前段時間,王笑派了海船來遼鎮送糧,此事我當時就覺得奇怪。一個在京城的駙馬,為何能指使那么多海船?我便特地去了海邊,與船上水手攀談……”
“打聽出什么了?”
“他們卸了船,會去登萊。”董濟和道:“換言之,王笑在膠東半島藏著勢力。”
秦成業手上的動作一滯。
董濟和繼續說道:“輕易便運兩百萬糧餉,那膠東半島上,他還藏著多少東西?試想,為了什么?”
“他才十六歲啊……”
“所以說,這才是他最可怕的地方。”
秦成業猛然在案上一拍,大怒道:“王八蛋!他有兵有船,大可自己派兵渡海,從金州、復州奇襲建奴,何必讓老子的人馬送命?!”
“冷靜,冷靜。”董濟和笑道:“他既然來了,所明他還沒太多兵。”
董濟和接著道:“我們不防從王笑的角度來復盤整件事。他當上駙馬、操縱皇子、爭取封侯,在膠東半島布局,高筑城、廣屯糧,其人野心勃勃,要做什么不用多說了。”
“眼前的時局,唐中元東征在即,建奴伺機南下……先說唐中元東征,王笑希望有人來毀掉楚朝的社稷,再由他振臂一呼,從膠東起兵,效仿曹孟德挾天子以令諸侯之舊事。”
“這種時候,他最大的顧慮在哪里?在關寧鐵騎和八旗騎兵。若是關寧鐵騎入關回援,保下楚朝社稷,此非他所愿。同時,八旗騎兵太強,他也擋不住。更不用說若是關寧鐵騎行投降過去……”
“所以,于他而言,最好的辦法便是讓我們與建奴打得兩敗俱傷。”
秦成業愣住。
他秦成業戎馬一身,也從未有過那樣的野心。他清楚地知道這條路有多兇險,要埋葬多少血骨。
因此,秦成業第一反應是不可置信。
但如董濟和所言,這個解釋是最合理的。
接著,秦成業一股怒火竄上腦門,猛然起身便要向門外走去。
董濟和一把拉住他,笑道:“稍安勿燥,急什么。”
秦成業喝道:“狼子野心,老子剁了他。”
“皇太極殺了秦家這么多人,你依然能與他書信往來談設誠之事;左經綸數次彈劾你,你依然能與他當親家……你顧的是這一大家子,是麾下兒郎,何必逞一時之氣?”
秦成業轉過頭,見董濟和還在笑,便問道:“你笑什么?”
“我笑那小子。”董濟和道:“他逼著你,說你無路可走。但他自己,便是一條路。”
“怎么說?”
“你有兵,他有糧。糧就是兵的活路。他不僅有糧,他還有地位、名望,還暗地了占了膠東這塊地方。”
“他說不會再給老子糧,就這一次。”
“他說歸說,安知不是試探你?”
“那我們怎么做?”
“急什么?今日不過第一次見,一切還都是我的臆測。他既然試探你,我們何妨也試探試探他,看他有沒有能容下其野心的胸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