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山脈縱橫與遼東,為長白山余脈。
群山之間,一隊人爬上一座山峰。
此處為陡岸峭壁,高峰直上云霄。目力所及,能望到極遠。
“東行到這里,我們便可以向北走了。”秦山湖道:“此地在宋時是渤海國的領土,我大楚收復遼東后,這里才由荒蕪之區成為遼東重鎮,原屬東寧衛管轄……”
他說著,指了指遠處。
“侯爺看到那道長城了嗎?那是邊墻,邊墻那面就是朝鮮國。”
“長城破了啊,建奴怎么也不修?”
“野豬皮哪里就會修墻。”秦山湖罵了一句。
話雖這么說,他們卻都知道,建奴兵勢強大,從來都是摁著人家朝鮮一頓又一頓欺負,根本就沒打算修長城……
王笑便點點頭,指了指另一邊的一個小村落,問道:“那里呢?”
“那就是一個村,當年我大楚在此創學廟,開設瓦市,屯軍墾田。想必那里原來是瓦市,建奴占了以后便成了村。”
王笑道:“村里有火藥嗎?”
“怕是沒有。”
王笑微微思量,道:“那就得去把寬奠堡打下來了……”
“不錯,寬奠堡有火炮。”
王笑當然知道這邊境城堡有火炮,問題是怎么打。
但他沒力氣和秦山湖說話,只好悶頭思量。
正思量著,便聽秦山湖肚子里叫了一聲。
接著,身后的親衛一個個肚子里都響起“咕嚕”聲。
“都餓了吧?難得有個村,我們先去弄點吃的……”
王笑自然也餓。
不僅餓,他還有些脫水,連續了跋涉了幾天,他渾身酸痛,腳底也長了不少水泡,走在山地里生疼。
不行軍時士卒們可以歇息,他卻還要時時安排人打探情報、調整路線、管這些人的吃喝拉撒……
與此同時,放棄馬匹之后,危險也慢慢包圍上來。
能打探情報的范圍迅度縮小,四千人身陷群山之中,什么消息也得不到。
如果前方有一股敵軍,他們也很可能一頭撞上去,被殺得找不著北。
又或者說,哪怕他們已經被包圍,也毫不自知。
若讓王笑來形容,這感覺大概便像是玩游戲時界面上全是戰爭迷霧,還沒辦法插眼。
但這不是游戲。輸了,便是包括自己在內的四千條性命……
他只好在士卒們歇息時,讓白老虎留營,自己帶著秦山湖爬上高峰觀察環境。
這些山峰也并沒有什么山路,只能一塊石頭一塊石頭攀爬,渾身上下也不知被劃出多少口子。
這一來一回便是大半天,只為看一看周圍的環境……
此時下山,王笑眼皮打戰,恨不能隨時栽倒在地睡一覺。
但他卻也不能表露出什么來,只依舊板著臉走著。
過了一會,秦山湖湊過來低聲道:“侯爺,末將背你吧?”
“不用。”王笑搖了搖頭。
默然了一會,他又問道:“你怎么看出來的?”
“卑將不是看出來,是猜的,侯爺怕是快撐不住了。”
“撐得住。”
秦山湖卻還在自言自語地嘟囔著。
“所以啊,平時還得多吃肥肉……”
一隊人下了山,天色也便快暗下來。
睡飽覺的士卒們醒過來,揉了揉眼,拿起武器向不遠處的村落包圍過去……
村落中炊煙裊裊升起,偶有狗吠聲傳來,一派安靜詳和,渾然不知危險正在靠近。
四面八方,一只只戰靴緩緩落在地上,小心翼翼,恐驚動了獵物。
楚軍兵士鼻翼張合,嗅著那飯香,眼中盡是貪婪的光。
待布置妥當,王笑緩緩道:“還是那句話,一個活口不許留。”
“殺!”
嘶殺聲陡然響起……
王笑閉上眼,感受著肚子里的饑腸轆轆,低聲自語道:“正好,剛做完飯。”
耳畔的慘叫聲像是聽膩了的背景音樂,他坐在地上,發現反倒是在這個時候,自己能休息一會。
反正,這些事也看膩了。
過了一會,一個雞腿被親衛遞在眼前。
“侯爺快吃吧,還熱乎著。”
王笑看著那親衛手上還沾著血,倒也不嫌棄,接過雞腿咬了一口。
便又有親衛遞了一碗飯,上面還澆了點腌菜。
“有水嗎?”
“有,卑職去打碗井水。”
“唔,對了,讓他們別把尸體往井里拋……”
食物下了肚,王笑覺得好受不少。
周圍的慘叫聲中,他忽然聽到有人在用漢語高呼著什么。綜藝文學
“王者有誅而無戰,城守不攻,兵格不擊,上下相喜則慶之,不屠城,不潛軍,不留眾,師不越時……”
“彼兵者,所以禁暴除害也,非爭奪也……”
王笑皺了皺眉,起身向村落中走去。
我來砍你,你跟我背誦書文?
走過遍地的殘骸,他看到一個清人正站在屋頂上悲憤地大聲疾呼,幾個楚軍正打算爬上去殺他。
那清人四十余歲樣貌,頭上梳著鼠尾辮,身上披著長袍,打扮得頗為斯文,看起來卻有些不倫不類。
王笑便站在那抬著頭看他。
對方喊了幾句之后倒也注意到王笑,便從屋頂上往下爬。
接著又見兩名包衣從狗洞里鉆出來,嘴里喊著“額勒賀先生”,似想上去保護他。
那個名叫‘額勒賀’的滿州書生身上帶著傷,臉上沾著淚,樣子狼狽,走路時卻還挺著背,倒也顯得頗有風度。
他先是在那兩個包衣肩上拍了拍,囑咐他們再去躲好。
王笑見了便覺得有些好笑。
躲好?
我們看著你們躲,躲還有什么用呢?
這次來,是一個活口都不能留的。
這般想著,他的笑容里便有了些悲哀。
——感覺自己像一個大反派一樣……
早已有楚軍站在那屋子下面等著殺額勒賀,此時見他終于肯下來,便提著刀過去要砍他。
但又因王笑正在饒有興趣地看著這個建奴,他們又有些猶豫起來。
額勒賀向前走兩步,道:“這位將軍氣宇非凡,想必是他們的首領吧?可否先聽我說兩句……滿漢之間不該如此互相殘殺的……”
那兩個包衣則是語無倫次地喊道:“軍爺饒命!額勒賀先生是好人,他一直都善待我們,我們也是漢人,你們為什么要殺我們?求你們饒我們一命吧……”
王笑沒有回答。
——為什么要殺你們?因為我要去攻興京,我不許走漏一點風聲,哪怕一絲可能性都不許有。
但他并沒有把這句話說出來。
另外,他也沒必要告訴對方:自己為了少殺些人,昨天還特地遠遠地繞開了一個村莊。
但今天不行,今天將士們的肚子太餓了……
額勒賀還在說話:“這村里許多人都是無辜的,他們沒有去劫掠楚朝。他們靠在此耕作,與朝鮮人互市為生,并非士卒,只是平民百姓……”
王笑:“是嗎?”
“這村中確實有很多包衣,但多數不是被劫掠來的,是我贖來的。”額勒賀道:“我贖這些人并非為了讓他們當我的奴才,而是希望他們不被別的旗人欺壓……”
“我一直心慕你們楚朝風尚,《尚書》云‘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好生之德,洽于民心’,一介塞外游民都懂的道理,想必將軍你來自泱泱大國、圣人之鄉,該明白這其中仁德……”
“我知道大清數次南伐,犯下惡孽無數。但以暴制暴,何日是頭?兵戈不止,生民何辜?這些年來,我一直在聯絡仁人志士,試著勸說滿人消彌戰事……相信有朝一日,你我兩國間必能邦鄰和睦,四海清平。”
額勒賀說著,跪倒在地,抱拳道:“我也知說這些無用,只求將軍能放過這村中滿漢百姓,錢財糧食任取……若是還怒火難平,可殺我一人,千刀萬刮,在所不惜。只盼能稍解將軍心中對清人之仇恨,稍解清軍之罪孽……”
話到這里,額勒賀抬頭看向王笑,眼神中滿是乞求,一臉悲天憫人。
那兩個包衣跪在地上,還在苦苦哀求:“官爺,額勒賀先生是清朝的好人啊,他為了贖我們這些奴才,變賣了家產,和自己的族人決裂,從興京城搬到這里,只為讓我們少受些罪吶,求你饒他一命吧……”
遠處還有包衣與旗丁喊叫著向這邊跑來,被楚軍砍倒在地。
慘叫聲時不時響起,額勒賀眼神中悲憫愈盛。
周圍的楚軍提著刀,等著王笑的回答。
他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建奴,覺得侯爺或許該留著他,沒準以后能用到。
額勒賀又道:“這位將軍,我若說大清朝并非所有人都想伐楚,滿州人也非個個好戰,八旗子弟當中也有好人,你能信我嗎?”
“我信你。”王笑道。
他說著,抬起火銃,對準額勒賀的胸膛,扣下板機。
“砰!”
“若能信……”
額勒賀嘴里話還未說完,人已倒了下去。
死前,他轉過眼看向那兩個包衣,嘴里喃喃道:“快……跑……”
“我說過,一個活口不許留。”
王笑放下胳膊,大喝道:“揮刀不許再猶豫!”
“是!”
最后看了一眼額勒賀,看了看對方那滿是憐憫的不能瞑目的眼,王笑轉過身。
——自己就不該進村來看。
本以為早已習慣了戰爭的殘酷,沒想到,戰爭永遠能已更殘酷的面貌出現在自己面前。
這一雙手,殺過戰士、殺過無辜,到現在連慈悲心腸的好人都要殺……
“因為沒有對錯啊。”王笑低聲道,“我信你,我知道你們大清朝確實也有很多好人。但,我殺你們,從來不是因為覺得你們是壞人……我殺你們,只是想保住些我們楚朝的人而已。”
他也不知是在和誰說,只是嘴里念叨著這些,踏著滿地的血向村外走去。
“你說邦鄰和睦、四海清平,我也想,但和平不是勸出來的,和平是殺出來的。”
“你這樣的好人死了,這不公平。但世道本就是不公平的,我們楚朝也有很多很多像你這樣的好人……但他們連話都沒有說出來便死在你們的刀下了。”
“你生在滿州,略施恩惠便能讓包衣感激涕零……你能作為施舍者,而不是被施舍者——這,也是大清朝帶給你的福利,用我楚人之血骨造就的福利,你享受了它的權利,便該承擔它的義務。不管你接不接受,沒有選擇!”
“亂世爭戰,沒有選擇。”
王笑說著,抬起手在空中做了一個打槍的動作,嘴里念了一聲:“砰。”
這虛打的一槍,似乎擊碎了空氣中的什么東西,他的眼神便重新堅定起來。
“傳令下去,休整兩個時辰。我們夜襲寬奠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