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能形容皇太極這一刻的臉色。
甚至沒有敢看皇太極的臉。
相比福陵和永陵,昭陵乍聽之下并沒那么重要。
福陵葬著先汗,永陵葬著愛新覺羅列祖列宗。至于昭陵,當今皇上畢竟還沒住進去。
但在場的所有大清臣子都明白,昭陵對皇太極個人的意義遠遠勝過福陵與永陵……因為里面葬著海蘭珠。
戰臺下面還在廝殺。
戰臺上,沒有人敢動彈一下。
只有可怕的沉默……
皇太極身后的史官捧著起居注,一雙手抖個不停。
只有他最明白海蘭珠對這個皇帝陛下意味著什么……
這些年,他記錄了太多關于這位元妃娘娘的事,已到了有些厭煩的地步。
他還記得元妃去時自己記下的那一句“妃已薨,上慟甚,一日忽迷惘,自午酉始瘥”。
當時陛下確實是有些過分的,畢竟先汗逝世時都未曾見他那樣哭過。于是自己只好再給陛下添一句‘繼而悔曰:太祖崩時,未嘗有此,天之生朕,豈為一婦人哉。朕不能自持,天地祖宗特示遣也’。”
——叫你那么寵她,祖宗生氣,降禍了吧?
沒想到陛下不懂自己的一片苦心,“然燕閑游矚輒思慕不自已”。
接著,元妃喪期又是一場風波,英親王阿濟格、郡王阿達禮、輔國公扎哈納……一個一個王公大臣因為沒有停止享樂,紛紛被連坐削爵。
“癸巳,都察院參政奏言:今者皇上過于悲痛,大小臣工不能自安,切思夫婦人倫大道。皇上眷愛情固難已,但以臣等愚見,皇上于情宜哀,于理未免太過矣……”
一眾大臣都勸了,陛下還是那樣,當時史官也無奈,只好又提筆又寫下三個字:“帝不聽。”
——叫你不聽,現在又降禍了吧?
史官心里想著這些,偷偷轉過眼看著皇太極的顫抖的身體,又想道:“一會不知要怎么記?”
——還有什么比‘慟甚’更甚的詞呢?
東面是山林大火,西北面是昭陵的火,兩團火在夜色中泛著怪異的光。
皇太極眼中的光芒更加怪異。
沒有人敢動彈一下,臣子、將領們都低著頭,侍衛們抬著御輦既不敢走也不敢放下,連臂上的肌肉都不敢抖動。
良久,一聲暴怒炸開。
皇太極轉過頭,抬手指向王笑。
“朕要活捉了王笑!”
朕要讓他受盡世間所有酷刑,朕要剁碎他每一寸骨肉……
戰臺上“咚”的幾聲響,幾個將領磕了頭,迅速領命下去。
所有清兵都感受到天子的怒火,愈發拼盡全力向前殺去。
那邊援軍已沖到大營外。
這一場互相嘶咬的戰爭似乎便要以這樣慘烈的方式結束。
沒有勝者,皇太極、王笑都遭受了巨大的損失,承受著對方給的沉重傷害。一人一刀、一刀又一刀地捅在對方心口上,都到了各自心理能承受的極限……
下一刻,大營后面突然一陣混亂。
一支不知從何而來的近兩千人的小股騎兵趁著夜色掩至附近,突然發動了攻勢。
殺喊聲又是大作。
接著,一聲清叱劃破夜空。
“狗奴酋!你的海蘭珠老子帶來了!”
皇太極一愣,他許多年沒從別人口中聽到‘海蘭珠’這個名字……
王笑一愣,他沒想過自己會在這里再聽到秦小竺的聲音……
“哪里來的兩千人?”所有人心中都有些疑惑。
下一刻,秦山海最先反應過來。
象牙山,他留下了八百傷員歇養,又安排八百人護衛。
“殺!”秦山海大喊道。
回應他的是老卒們的歡呼……
刀光劍影,戰場上數不清的人沉浸在廝殺當中,有一道身影高高躍起。
王笑抬頭看去,一瞬間恍然以為自己回到了京城。
“王笑,你快看我的絕招啊……”
小女子大呼一聲,腳踩在槍桿上,便如離弦之箭一般飛了出去。
——這是當時和秦小竺一起劫文家銀子的一幕,王笑一直沒有忘記過。
這一次,他又看到了飛在天上的秦小竺。
她依然是那咋咋呼呼的樣子,張開手,如燕般掠過。
然而距離太遠,她身子陡然一墜,向敵陣中摔下去。
“小竺!”王笑大喝一聲,飛快向前沖去。
他也不去砍人,一刀扎在馬腚上。
戰馬受驚,瘋了一般向前沖去,不停地撞飛一個又有一個清兵。
“侯爺!”
關寧鐵騎緊緊跟上,攻勢愈烈……
秦小竺還在往下墜,她一手握著長刀,另一只手卻拿著一個東西,下墜前猛然便向戰臺上擲過去。
“狗奴酋!送你一個見面禮吧……”
命運似乎開了一個奇怪的玩笑。
經年之前,王珰曾經很是委屈地抱怨過:“王笑的女人欺負我的女人。”
皇太極不知道的是,他這個大清朝九五之尊的帝王,居然能和一個下三濫的敗家子有一樣的際遇和委屈……
戰臺上,皇太極的身體顫抖起來。
他不可置信地看著空中飛來的那團黑影。
他不敢想像,有人敢動他的海蘭珠。
——你們……怎么敢?怎么敢?!伊人已逝,你們怎么能碰她的遺骸……這就是你們自詡的禮儀之邦?!無恥!卑鄙!下作!
憤怒如巨浪般涌起來,皇太極心火熊熊燃燒,只覺胸膛都要炸開。
接住她——王笑心里只有這一個念頭。
接住她——皇太極心里也只有這一個念頭。
這一刻,只有一瞬間。
骷髏劃過天空,速度飛快,又似乎極為緩慢。
皇太極想要走下御輦,卻覺得雙腳像是灌了鉛一般沉得邁不開……
“砰!”
一聲統響。
有東西在皇太極視線里炸開,化為齏粉,揚揚灑灑從空中飄落!
像是科爾沁草原珠日河冬日的落雪……
“不!”
“噗!”
濟爾哈朗才攔在皇太極身前,忽覺臉上一片溫熱,有東西在視線中噴涌而出,眼前一片腥紅。
一股涼意從腳底泛上來,濟爾哈朗整個人都僵在那里……
“皇上!”
皇太極沒有在回答他,只是還瞪著一雙無比憤怒的眼,口鼻之間不流地有血流下來。
那血是淤血,已經有些發黑,看起來沒有半點新鮮感,像是早就沒有了生機。
“太醫!快!快……”
濟爾哈朗任由臉上的血停滴下來,他也不擦,只是瘋了一般地提過張源。
“張源!你在做什么?!快!快治陛下啊!”
張源顫著手,小心翼翼地探了探皇太極的鼻息。又如觸電一般飛快俯倒在地上,重重磕著頭。
“皇上……皇上……奴才有罪!”
“不!”
濟爾哈朗悲嚎一聲,只覺天旋地轉。
這一刻,他只覺得天崩地陷,所有一切都坍塌下來……
史官手里的筆一顫,在起居注上點了一灘大大的墨跡。
他覺得今夜的一切都那樣荒唐而不真切。
這個九五之尊的皇帝竟這樣便被活活氣死了?
這幾年來,一次次自己都以為陛下要死了,沒想到偏偏是這個時候……
忽然,他腦中靈光一閃,忽然想到什么。
——有什么比‘慟甚’更甚的詞呢?
“慟極而崩!”
“皇上駕崩了!”
一聲聲極盡驚慌的嘶喊劃破夜空……
王笑丟掉手中的火銃,在敵兵的人海中奔向秦小竺。
記憶里,夜色下的積雪巷有個小姑娘以樹枝作劍舞,忽然唱了一句奇奇怪怪的東西,既不像詩也不像歌。
“山海關外秦小竺,誓殺奴酋皇太極!”
“哈哈哈,誓殺奴酋皇太極……”